七十一

久違了的西子湖,仍然是那樣明媚動人,但是,在我緊張的心情中,對這些一秀麗的湖光山色,卻覺得撩人愁緒。

在湖濱旅社休息一會,我立刻叫侍役買到一本旅行指南,按著谷先生給我的地址,經過斷橋,向亞南養病的山莊走去。

這裡是西湖附近的一座美麗的山莊。荷塘掩映,綠樹成蔭,白堤靈寺,彷若仙境。我無心貪戀幽美的湖景,順著門牌號數,找到一座精緻的別墅,輕輕的按一下電鈴。

門開了,一位六十多歲的老紳士,穿著一貫寬大的長衫,搖著紙扇,笑容可掬的說:「先生!你找誰?」

「蘇小姐!蘇亞南小姐。」

「你貴姓?」老人奇怪的看著我。

「徐!」

他驚奇的向我注視一會:「你是從昆明來的嗎?」

「是的!」我點頭著說:「我特意來拜訪亞南小姐!」

「唔!」老人摸著鬍鬚,溫和的笑一笑:「你怎麼知道她在這裡養病?」

「好容易才從朋友的地方打聽到。」

「我是亞南的父親!」老人點著頭說:「亞南也常常向我談到你,但是……」

「老伯!我打斷他的話。向他行一個禮,畢恭畢敬的說:「原來老伯也和亞南住在一起;我現在可以去看她嗎?」

「唷!」老人似乎面有難色,嚴峻的看我一眼:「徐先生!在這裡除去我以外,她不願接見第二個男人。」

「她不願見我嗎?」我急促而傷感的看著他:「老伯,我們是很好的朋友!」

「我當然知道你們的關係,」老人慢吞吞的對我說:「我更了解我女兒的心情。對不起,青年人,我代表她謝謝你的好意。等她想和你見面的時候,再寫信通知你好了,再見!」說著,他皺皺眉,對我點點頭,立刻要動手關門。

就在這緊張的一剎那間,我好像失去了理智,瘋狂的推開他,闖進大門。大聲的喊起來:「亞南!亞南!」

「豈有此理!」老人也急躁的從後面趕上來,他朝著兩個正在修理花園的青年人,命令式的喊道:「攔住他!不讓他進來!」。

兩個彪形大漢應聲跳出來,迎面擋住了我的去路。一個紅臉的漢子,惡狠狠的對我說:「滾出去,你這強盜!」

「不要罵他!好好的請他出去!」老人跑到我的身旁,拉著我的衣服。

「強盜!」我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趁著他們在拉扯中,一拳向那個紅臉漢擊去;他猝不及防,急忙捂住口鼻,倒在地上。就在這時候,我聽到身後一聲怒吼,我立刻覺察到是那個黑脖子從我身後撲上來,我靈敏的蹲下,抓住他的手臂,用力一摔,將他拋到噴水池裡。

「好傢伙!幹起來了!」躺在地上的紅臉漢,卻一骨碌爬起來;順手撿起一口砍柴的尖刀,向我擲過來。我輕巧的躲過,但他又撿起一把大斧,向我撲來;我也急忙從地上拾起柴刀,疾快的跳到台階上。

「哎呀!不要傷害他啊!」老人在一邊連嚷帶跳的叫起來。

那紅臉漢真像是一隻憤怒的野獸,他一手擦著鼻上的鮮血,一手舞動大斧,直向我衝過來。我在憤怒中,也覺得比平時孔武有力,輪著柴刀,也勇敢的奮力迎戰。

從前,我在軍訓時學過一點劈刺,在大學裡也曾研究過一點劍術。那時候祇是作為課餘的遊戲,想不到在這個時候用上了;一來一住,居然打得很有套數。

深夜裡一片驚恐的吶喊聲,夾雜著叮叮噹噹的刀斧聲,幾個女傭祇嚇得尖叫起來:

「啊!要打出人命來了!」

「快打電話叫警察那!」

騰、挪、閃、刺,間不容髮,我好像忘記了身外的世界,祇注意當前的硬戰,好像在戰場上參加了一場凶險的肉搏戰。

「不要動!」正在我們酣戰中,忽然在我的背後,響起一個女人嚴厲的叱責聲:「弟弟!放下斧頭!」

那紅臉漢果然向後面退幾步,乖乖的放下大斧。我轉過頭來,看見一個穿著藍綢長裙的女人,拄著拐杖,一跳一跳的向我走來。

「亞南!」我驚奇的丟下柴刀,也向後退幾步。驚恐的說「你……」

「哼!打架,傷人;這幾年你就學會了這一些本領?」他還是那樣驕傲的看著我。

「他們不講理,」我低下頭:「連讓我看看你都不肯。」

「過來!」亞南向那個壯漢招招手:「這位是徐先生,我們是很要好的同學。」

「這是我弟弟立雄!」亞南也微笑的向我說:「他是剛從青年軍退伍的,頑皮得很。」

那紅臉漢靦腆的和我握手,我也連連向他道歉。回頭看,那個跌在水池裡的黑胖子,也濕淋淋的爬上來,滑稽的擠擠眼,伸一伸舌頭。

「過來!」亞南向那個黑胖子招招手,禁不住噗哧笑起來:「這是金哥!」

「金哥?」我忽然記起亞南曾經和我談起過這個人,正想向她詢問!她卻慎重的向我介紹:「這是我童年的朋友,現在幫我父親做生意。」

「啊!」金哥看一看自己滿沾上污泥的手指,又連忙縮回去,幽默的說:「徐兄!你這一拳很到家,足足有一磅氣力……」

「好啦,對不起!徐先生!」亞南的父親向金哥擺擺手,對我客氣的說:「真是一場大誤會,兒輩們無知;冒犯冒犯,請客廳裡坐吧!」

「唔!」亞南點點頭,又向她弟弟說:「快去找醫生去,看你的鼻子,還在這裡做什麼?」

黑胖子扶著立雄,向我看一眼!垂頭喪氣的走了。我和老人扶著亞南,走進客廳,她輕輕的說:「扶我到樓上去!」

樓上是一個很大的房間,四面有窗,可以看到整個西湖的景色。亞南爬到床上,拉一條被子蓋在腿上,她轉過頭來向老人說:「爸!請你出去,我和他談幾句話!」

老人向我看一看,倒一杯茶放在桌上,不聲不響的下樓。

「你也轉過臉去。」亞南咬一咬嘴唇,向我揮手示意。

我很奇怪亞南這樣神秘的行動,但是!我更知道她平時的奇特性格。背過臉來,我看到牆上掛一把日本軍刀和她的戎裝照片,另外還有幾幅她和我在學校裡拍攝的風景照片。正看得出神的時候,祇聽到背後亞南輕輕的說:「好了!走過來!」

「亞南!」我看她仍然躺在床上,臉上泛起一陣可怕的痙攣。

「不要怕!」她指一指床頭的長桌:「你給我將上面的被單揭開來,看看裡面的東西。」

我輕輕的揭開被單,裡面竟是包著一隻石膏做的假腿。

「徐!你感覺失望麼,你不會傷心麼?」

「亞南!你……」一霎時,我嚇得跳起來,撲到床上,伏在她身上痛哭起來。

「別哭!我不喜歡這樣軟弱的人!」亞南輕輕撫著我的頭髮,苦笑的說:「起來!讓我看看你!」

我極力壓制住情感,抬起頭來怔怔的看著她。

「很好!」她點著頭說:「比我想像中要堅強多了。」

「是的!有一個希望在支持我!」

「能支持住失望的痛苦,才算是英雄。」。

「是的!我祇是想在英雄的身旁,當一名僕役。」

「哈哈!你不是崇拜英雄的人,」亞南忽然狂笑起來:「你祇是一個平凡而誠實的傻瓜!」

「不錯!我希望永久能這樣傻下去。」

「而且我也不是英雄;雖然,我也曾為人生為國家轟轟烈烈的戰鬥過一場。」

「我相信你還有勇氣來繼續向社會挑戰!」

「哼!」亞南冷笑一聲,摸著我的手臂說:「戰鬥是有條件的,如果你沒有這雙粗壯的手臂,你敢和我弟弟決鬥麼?」

「如果這戰鬥有意義,打輸了我也高興。」

「如果打斷了你的手,不能拿刀,也不能拿筆,你還能在希望裡生活下去麼?」

「當然,祇要我還能保持一顆完整的心。」

「如果心上也有傷痕呢?」

「亞南!我們不要說這些,」我懂得亞南的意思,急忙搖著她的手臂說:「我要問你這幾年來的生活。」

「歐先生沒有告訴你嗎?」她微笑著說:「你的情形我倒是很清楚哩!」

「祇是一點點,他祇告訴我,你當時受傷的情形。」

「就是那麼一點點啊!」她向窗外看一看,輕輕的說:「可是,我已經很滿意這豐富的人生了!」

「你受傷以後的情形呢?」

「飛鳥傷了翅膀,汽車爆了輪胎,一個人失去了腿,還能做什麼?」她還是微笑的對我說:「我還不是過這樣半死不活的生活麼,這已經使我很滿足了,要不是父親找到我,也許還跟谷先生吃粉筆灰呢!」

「亞南!」我痛苦的說:「你怎麼這樣消極?」

「不,」她搖著頭說:「你還希望我,瘸著腿去流汗麼?這樣美麗的環境,這樣舒適的生活,父親、弟弟、童年時的伴侶,一家人團聚在一起,我還不應該滿足麼?」

「但是你有說不出的苦哀、煩惱、和傷感!」

「是的!」她點點頭:「當有人闖進我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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