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第三天中午,我拖著疲憊的行腳,趕到省城。

這一回,我不敢再冒失的逕到秋明的姨母家裡,八九年的變化,誰敢料想他們有什麼意外的遭遇。如果要碰到舅父全家也在那裡,說不定要對我發起脾氣;當著母親面前,我實在沒有勇氣來忍受那樣尷尬的場面。

在車站附近,我盤桓了將近半個小時。正感到躊躇不定的時候,忽然發現牆壁上貼著許多招生簡章;其中也有母校的廣告,我看到校長已經更換了谷冰生先生。

「啊!原來谷先生還在這裡,而且當起校長來了!」我自言自語的嘆息起來:「不就是那個綽號老尼姑的女指導員嗎?」

「我可以先去看她,請她找人打聽一下……」我想。

「嗯!也許她跟秋明的姨母還有來往哩!不是嗎?記得我那年生病的時候,秋明不是陪她的姨母到學校裡來接我嗎,當時她和谷先生就認識了……」

「是的!她一定願意幫助我……。」

思忖了一會,我毅然的改變了原先的計劃。將行李寄放在車站附近的客棧裡,到市場中買了一些糖果和衣料,準備當作禮物送給老尼姑,也叫她高興一下。

匆匆的買好了禮物,我毫不猶豫的向學校跑去。

蔥鬱的柏樹,褪了色的紅牆,一別九年的母校,也顯得蒼老了許多。學校門口有幾個工人在修建圍牆,大概是休假的日子,學生們三五成群,在附近馬路上悠閒的散步。

我希望能在他們中間發現一兩個舊日的同學,但是,看看他們,再看看自己,又不禁啞然失笑。是的,長江後浪推前浪;隔了這麼久的時間,當時年齡大的同學,現在都可以帶兒子來上學了。

學校的環境是熟悉的,我知道從什麼地方走進去最為方便;於是我不要校役通報,就大搖大擺的從圍牆的缺口走進去。一直走到谷先生的寢室門口,敲著窗戶,我輕輕的說:「喂!校長先生在家嗎?」

「做什麼?」果然是谷先生的聲音,她在房間裡發起脾氣來:「你這個學生真不懂禮貌,現在是我休息的時間,知道嗎?」

「知道!」我笑著說:「幾千里路跑來看你的老學生,客氣點吧!」

「誰!」她拉開窗幔,帶上老花眼鏡,向我臉上注視了一會,忽然驚喜交集的喊起來:「啊!是你!徐堅白!」

「是的!谷老師!」我恭敬的向她鞠躬。

「快點進來吧!」她蹣跚的跑出房間,握著我的手,親熱而傷感的說:「呀!好孩子!八九年沒見了,真好像是隔了一個世紀。你好嗎?堅白!我真高興死了。」

「你也好!谷老師!」我看見她額頭上佈滿了皺紋,頭髮也有些斑白了,還是穿那件樸素的灰色旗袍,但是精神仍然跟從前一樣的矍鑠。

「你還想到老師,想到學校。」谷先生給我拍一拍身上的塵土,興奮的拉著我走進她的房間:「啊!這也算你們的家啊!哎呀,這幾年苦日子,教我從何說起。」

「這是給老師帶來的一點東西。」我微笑著,將提著的一大盒食品,放到她的衣櫃上。

「喲!你這孩子也學會人情世故了,真是要不得!」她搖搖頭,忽然又高興的笑起來:「也好!我應該接受你的盛意。不是麼,化了半生心血,到底得到了不少安慰!」

「苦盡甘來,你也有很大的成績呢!」

「哎喲!」她感慨的嘆息一聲,親自倒一杯茶給我:「你知道戰事剛起的時候,全校師生走的走,散的散,祇剩下我一個孤苦無依的女人。他們有家、有事業、有前途;我呢?我死也不肯離開學校。就這樣……」

「就這樣你當了校長,」我笑著說:「那當然是應該的。」

「哎喲喲!一言難盡!一言難盡!」谷先生嘆一口氣:「唉!這個校長不曉得用多少眼淚換來的呢!」

「嗯!谷老師,你真是了不起的大教育家。在這學校受過教育的同學,那一個不感激你!」我知道老尼姑的脾氣,人家當面誇獎她幾句,她會感激你一輩子的。

「真的?」她果然眉飛色舞的笑起來:「我現在不像往日了,在這幾年痛苦中,我懂得更多的教育心理;現在的學生,他們都不像你們那樣怕我呢!前些時我們籌款修建校舍,學生們連點心錢都省出來捐給學校。我帶你去看看,我們後院又在蓋一幢大樓了。」

谷先生不等我答應,就領著我走到後面的操場上!許多工人在大禮堂附近,正修築一座三層高的新樓。我看到那座古舊的禮堂,想起那年畢業時的晚會,秋明演奏鋼琴的那件往事;真覺得如夢如幻,感慨萬千。

「你看好不好?」谷先生絮絮的說:「這幢樓將來做新生宿舍,樓下做化學實驗室,這都是亞南幫我設計的。」

「亞南?」我打斷她的話,驚惶的說:「亞南也在學校裡麼?」

「不……」谷先生的驗色驟變,她期期艾艾的說:「她離開這裡了……不!我不知道……剛才是無心談起的!」

「谷老師!」我冷靜的看著她:「請你不要隱瞞我,你一定知道亞南的下落。」

「啊!我們走吧!」谷先生支吾的說:「你也該吃飯了,學校裡伙食不好,我請你到外面館子去,你喜歡吃什麼,告訴我。」

「谷老師!」我脫下帽子,嚴正的對她說:「你是我們一向敬愛的先生,你不能在學生面前撒謊。是麼?」

「但是我不能對朋友不守信用。」

「谷老師!我走了千山萬水,你現在為一點信用,就給我畢生的幸福築一道高牆麼?」

「你為什麼不找秋明去?」谷先生嘆息的說:「去吧!我勸你忘記亞南。不能一錯再錯了,傻孩子!」

「是的,我錯了!」我怔怔的說:「我都要找到她們,找出錯誤的因果關係。」

「那就對了!」谷先生點著頭:「前天我還跟你弟弟談起這件事,他也希望你能和秋明一齊回來。」

「我弟弟也在這裡上學嗎?」

「你怎麼還不知道?」谷先生驚奇的看著我:「你不是從家裡來的嗎?」

「我一下火車,就到這裡,我想向你打聽秋明姨母的消息,然後……。」

「你一家都很平安!」谷先生輕鬆的說:「秋明的姨母也常常到學校裡看我,今天要不是假期,你弟弟在這裡就好了!」

「不忙!」我感激的看著她:「現在我求求你,先將亞南的地址告訴我!」

「她目前正在養病!」谷先生考慮了一會,才嘆息的話:「等幾天好嗎?」

「她病了!」我驚惶的喊起來:「那我更應該早一點見到她!」

「這個……!」谷先生遲疑了一會,向我看一眼,嘆口氣:「可以!不過你要答應我,第一,先回家去看一看。」

我點點頭。

「第二,你為我保守秘密,不要對亞南說是我告訴你的。並且,在未見到她以前,你要先寫封信去徵求她的同意。」

我又點點頭。

「還有,」谷先生似乎放心了,她拉住我的手,懇切的說:「不問結果如何,你要回來向我報告,最好跟亞南一起來!」

「我都遵照你的意思!」

「就這樣說了!」谷先生從口袋裡掏出筆記本,撕下一頁遞給我:「這是她的住址,你最好找你弟弟陪你去。」

「好的……」我將紙條小心的放在內衣的口袋裡。

「關於她和你分別後的遭遇,我不願和你說什麼?」谷先生怕我再追問她,連忙擺擺手:「堅白!不要再為難我,走吧!快開飯了,飯後我送你回家去。」

「謝謝你!」我裝出誠懇的樣子對她說:「我要回家去了,我現在想馬上就看到家裡人,谷老師,明天我再來看你。」

「也好!」谷先生溫和的笑起來:「你母親不知要怎樣高興呢!快一點去吧!孩子,我不留你了!」

走出校門,經過一條小巷,看到亞南從前住過的那幢小樓,依然無恙。平台上有一對年輕的夫婦,抱著孩子,正在密密的談心。一剎那間,我感到心情上有一種異樣的感觸,是喜,是憂,是羨慕,還是妒忌?我自己也分不出什麼滋味。

在車站附近的小客棧裡,我取出行李,正想僱車趕到秋明的姨母家去。忽然間,在我的心房裡出現一個可怕的陰影。

是的,我不能即刻回家,我知道家裡的人是不會輕易允許我去和亞南見面的,尤其是秋明的姨母,為了秋明,她一定想盡辦法來阻撓我的意志。

怪不得谷先生首先向我提出這一個條件,要我先回家,後看亞南,原來這都是她們平時想好的計劃。也許亞南和谷先生在一起時,也向我家裡表示過意見。她為了同情秋明,才改變了她的初衷。不然,她為什麼連地址都不讓谷先生告訴我呢?當然,亞南既然和阿蘭有過書信來住,她一定知道我沒有死在戰場上,她會將這些情形向谷先生談起,由谷先生再轉告秋明的姨母。

這些可靠的判斷,頓使我恍然大悟,我不能任他們擺佈下去;至少,我必須先見過亞南後,再回家去向秋明的姨母表示態度。

當然,我要把握住這機會去見亞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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