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這是一個歡欣的日子。雖然,在它本質裡,卻蘊藏著無限辛酸的意義。

歐公館的客廳裡,佈置得富麗堂皇。大紅絲絨的檯布上,放著閃爍的銀杯和點上蠟燭的巨型蛋糕。歐氏夫婦的鑲金框的彩色照片,掛在牆壁的中央。留聲機正放出「祝賀誕辰」的唱片;孩子們一個個嘻皮笑臉的,向客人們鞠躬。

客人們都到齊了,男男女女的擠滿一屋子;這都是歐太太平時相好的朋友,也有小雨點的同事,和我們相好的同學。大家興高采烈的跳舞、談天、打橋牌。小雨點更打扮得像一隻花蝴蝶,在人叢中穿來穿去。

我和楊子雲也脫去了那身破舊的制服,換一套藍色的西服,紅領帶,新皮鞋。搖搖擺擺的,很像官場中招待貴賓的禮賓司。

時鐘已經超過了九時一刻,一切都備準停當,大家都等待女主人出場。我悄悄的向一個女僕說:「請歐太太下樓吧!」

「剛才去過了,」女僕也急惶的說:「不知為什麼緣故,中午就關起房門,半天都沒有出來呢!」

「恐怕是避壽吧?」客人們亂嘈嘈的笑起來。

「子雲!」我說:「你親自到樓上去請一請!」

楊子雲高興的跑上樓去,一會兒又垂頭喪氣的跑回來,奇怪的對小雨點說:「姑媽大概是午覺還沒有睡醒,我敲了一會房門,都沒有回聲,你去看看!」

「好!她恐怕還不知道我們這樣熱鬧呢!」小雨點撩起紅裙,匆匆上樓,好一會,她從樓梯上喊起來:「請你們先玩一玩,現在正化妝那!」

「快一點吧,你就說我們想吃蛋糕了。」楊子雲作個鬼臉,引得客人們都笑起來。

靜穆的秩序又亂了,有人又翩翩起舞,有人弄樂器,有人引吭高歌。正喧嘩間,忽然收音機播出了急驟的聲浪:

「諸位聽眾!諸位聽眾!有一件重要的新聞向你們報告!」播音員的聲調顯得急促而宏亮,大家都停止了喧嘩,瞪著眼睛,傾耳細聽。

「……日本政府已於今日向同盟國無條件投降……」

「日本投降了?」

「無條件投降了!」

「真的嗎?」

「無線電台報告的……。」

大家又驚疑的聽下去,兩分鐘後,整個客廳歡騰得像一鍋沸水。有人碰杯互慶,有人喜極流淚,還有人跳在桌子上大跳大喊。

「好!我們來慶祝勝利!」

「這是歐太太帶來的好運氣!」

「歐太太呢……」

「喂來了,女主人來了!」

一陣急驟的樓梯響,祇聽見小雨點大聲喊叫,客廳裡稍微靜下來,大家抬頭仰望,看見歐太太穿了一身黑色晚禮服、黑襪、黑鞋、黑手套;胸前掛一串璀燦的金飾。由小雨點扶著,慢慢的走下來。

熱烈的掌聲,立刻像爆豆般的響起來,客人們都以慶祝勝利的心情,來歡迎歐太太的來臨。

「各位朋友!」歐太太站在主人席上,端起酒杯,臉上卻沒有一點笑容。她用力咬一下嘴唇,冷靜的說:「我們先為抗戰勝利乾一杯!」

「乾杯!」大家歡笑的舉起酒杯。

「再為八年來為祖國犧牲的軍民乾一杯!」

大家懷著沉痛的回憶,又舉起了酒杯。

「現在,」歐太太又接著說:「我應該為祝賀各位光明幸福的前途乾一杯!」

「我們應該先向你祝賀,歐太太!」客人們都一齊向她舉起了酒杯。

歐太太並沒有表示謝意,一隻手扶著小雨點的肩頭,一隻手扶著桌案,向我和子雲目不轉睛的看起來。

「子雲!」我輕輕的向他說:「你看,歐太太要我們表示態度了。」

「我們先敬她一杯酒!」楊子雲附著我的耳朵說:「然後你唸稿子!」

「好的!」我大聲的說:「歐太太!讓我們先敬你一杯酒,然後……」

「大家一起來!」客人們也跟著站起來。

「謝謝各位!」歐太太兩隻手顫抖的捧起酒杯,又向我和子雲看一看:「也謝謝你們!」

「喝啊!喝啊!」孩子們天真的拍著小手。

歐太太的酒杯,剛剛接觸到嘴唇,祇見她臉上泛起一陣痛苦的痙攣,眼淚卻撲簌簌的落在酒杯裡。

「……」大家看著歐太太這種奇異的表情,也跟著緊張起來。

「諸位!」她抹一抹淚痕,哽咽而淒厲的說:「請為我死去的丈夫,乾一杯吧!」

「怎麼?」這顫抖的聲音彷彿是一聲沉雷,酒杯從我的手上滑下來。清脆的聲響,使我在迷惘中又驚醒過來。

「不要緊!我犧牲了一個丈夫,而能換來了全面的勝利!這畢竟是值得高興的,」歐太太淚眼滂沱,但是她還苦笑的說:「來吧!為一個平庸的寡婦,喝一杯好嗎?」

每一個客人,都像木偶似的,舉起酒杯,一動也不動。

「乾杯啊!各位!」歐太太一仰脖子,骨碌碌的喝下去。她痛苦的搖搖頭,對著歐先生的照片,忽然傷心的痛哭起來,然後她丟下酒杯,急速的向樓上跑去。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客人們都如夢初醒,亂嘈嘈的問起小雨點。

「我代表主人向各位致謝!」小雨點紅著眼睛,向大家說:「今天早晨,姑母接到姑父服務機關的電報,同時,又轉來一封信。他——歐先生,已經證實是死在敵人的憲兵隊裡。」

「歐先生犧牲了,他是怎樣犧牲的?」客人們驚惶的亂嚷一片。

「審訊、拷打、百般酷刑,他總不肯吐露一點工作的秘密,最後,」小雨點嗚咽的說:「那些野獸將他活活的燒死了。」

「慘!慘!這樣慘無人道……」客人們憤怒得喊起來,

「這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小雨點揩一揩眼淚:「在這一段時間內,他們的工作同志老是閃閃爍爍的瞞住姑媽,還在想法去營救他,直到半個月前,才得到這一個不幸的消息。」

「但是這還不能夠完全證實!」我半信半疑的說:「也許又是歐先生玩慣的花樣,他不是常常這樣神出鬼沒的麼?」

「不!」小雨點堅決的搖起頭,從前姑媽也祇是半信半疑,今突中午她又收到一個小郵包,裡面有一隻金鑰匙,更證明事情是千真萬確的了!」

「金鑰匙?」大家更為迷惘起來。

「是的,你們沒有看到麼,剛才姑媽當做飾物掛在胸口的。這是她和姑父訂婚時的信物,上面刻著他們的名字。姑父曾對姑母說過,他用這隻鑰匙開啟了愛情的大門,如果在他生命完結的時候,這隻鑰匙就要退還給她的。」

「這東西是怎麼找到的?」楊子雲怔怔的說:「難道他預先就知道要和姑母永別了麼?而且,別人也不知道他們中間的秘密。」

「一個朋友從日本軍官的手裡要來的。」

「更教人摸不清頭緒了!」我奇怪的說:「我們先要仔細研究,這個寄鑰匙的人,跟歐先生有什麼關係?」

「朋友!」小雨點也有點莫名其妙的告訴我:「這個朋友很奇怪,連名字都忘記寫上,他祇說好幾年以前,在北平就認識姑父、姑母,也見過我和子雲。」

「那麼你們仔細想一想,就可以從這個人身上多了解一點真相。」

「怎樣也想不起來了!」小雨點連連的搖頭:「我剛才和姑媽還思索一陣子,你想,他們接觸的人太多了,跟我們一面之緣的也不少,又過了七八年的時間……」

「這可能是歐先生的工作同志,」我思索一下:「現在用不著再費腦筋了。但是,那個人怎能向日本軍官取回那隻金鑰匙,而且,這個日本軍官又怎麼知道保存歐先生的遺物?」

「而且,這個日本軍官還附寄一封信給姑媽哩!」小雨點嘆息的說:「我剛才草草的看過那封信,他寫明和姑父在日本同過學,因為參加過他們的訂婚禮,所以認識這隻金鑰匙。但是,他沒有辦法來援救老友,祇能替他保存一個紀念品,交給姑父的朋友,轉寄給未亡人。」

「這日本軍人倒也是很難得的!」大家在悲憤中又嘆息起來。

「是的!他在信上也透露出厭惡戰爭酷愛和平的意思,他勸姑媽不要過於傷心,她應該比戰敗的日本人的母親妻子,更勇敢的生活下去。」

「那麼人類為什麼要有戰爭?」楊子雲留著眼淚,憤怒而悲痛的喊起來:「為什麼?為什麼啊?」

大家無暇來勸慰子雲,都在嗟嘆中竊竊私語:

「唉!還有什麼辦法呢?」

「經過這次戰爭,也許世界就可以永久太平了!」

「我們到樓上去看看歐太太去吧!」

客人們蜂擁的向樓上跑去了。客廳裡像古庵樣的寂靜,從窗口傳來了一陣隱隱的鞭炮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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