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痛苦的日子是悠長的,但是,痛苦到痲痺的程度,反而覺得歲月的快速。

一月一月的過去了。

一年一年的過去了。

歐太太額頭的皺紋,也一條條加深,楊子雲的孩子,卻一天天長大。學校裡也擲出一頂方帽子,將我們推出了校門。

結束了學生生活,我和子雲夫婦陪著歐太太渡過了一個炎熱的夏天。大家商量著今後事業的開展,小雨點決定接受一家中學的聘書,楊子雲準備到工廠裡實習;我打算改變一個環境。隨著青年從軍車的熱潮,到各地去流浪一時;但是,歐太太苦苦的留住我,她託人給我介紹一家報館的編輯職務。

報館的生活是清苦的,每天夜裡,我踏著寥落的星光,趕到報館裡發稿。看完了版樣,回到歐太太家裡,已經是旭日初昇;然而我倒是喜歡這裡晨昏倒置的夜生活,使我充分的接觸到這些「熟悉得像故人樣的景物」——星星、月亮、太陽。

當然,我也可以將一部分精神寄託在工作上。在我主編的副刊裡,我充分獲得了寫作的園地。我將這幾年來愛情上的遭遇,寫成一首首自以為美麗而沉痛的小詩;閒暇的時候,我唸給歐太太和子雲夫婦聽。因為這些故事,也有他們在裡面,大家回憶著往事,想起死去的沈超、張幼華,流離失所的亞南,病裡的阿蘭,正在水深火熱中的秋明,都不禁黯然神傷。

什麼時候才能夠回到故鄉去?

什麼時候才能將難友的屍骨重新安葬?

什麼時候才能和亂離的朋友歡聚一堂?

當我每一次向他們朗誦一首小詩後,大家都這樣嘆息起來。尤其是歐太太,為著思念她久別的丈夫,總是噙著眼淚,嘆息的說:「什麼時候伯雄才能夠回來!」

「什麼時候我才能看到阿蘭、秋明和亞南呢?」在大家嘆息中,我也默默的想起了自己的願望。

「什麼時候……」這是生活在大後方千千萬萬人的聲音。這聲音聽得太熟悉了,在我經過這幾千里路的行程中,每一處都聽到同樣的祈求。在我經過這整整八年的歲月中,每一天也都聽到這些同樣的嘆息。彷彿空間越遠,時間越長,這道聲音也越響亮。

然而,抗戰的第八個週年紀念,也就在這樣嘆息中,又輕輕的來臨了。

「七七」事變的血影,並沒有因為悠長的時間而埋沒。每年,在這個時間的前後,我們都特別覺得心情的沉重。子雲夫婦的婚禮,是在「七七」的前一天舉行的;我們也從這一天開始苦難的生活。「七七」後的第五天,就是沈超和楊幼華遇難的日子。

為了悼念他們的英靈,我們三個人照例的要在這一天舉行一次小型追悼會。會後,小雨點順便徵求我的意見,預備在歐太太生日那天,大家都請一天假,買一些禮物和酒菜,請十幾個熟悉的朋友,好好的為她祝賀一下。

悼死慰生,人之常情,我和楊子雲當然是熱烈的贊成。想起這幾年來,歐太太簡直像母親樣的照料我們,我們的食宿學費,都是她無條件的供給。雖說她有富裕的存款,但是這熱誠的友情,並不是金錢所能酬報的。

歐太太的生辰是八月十五日,還有餘裕的時間給我們準備一切。大家商量好,絕不讓她在事先覺察出一點形跡。全部費用完全用我們的薪金,並且,我們還訂做一隻很大的銀杯,上面刻了我們三個人的名字和向他們夫婦致敬的字樣。準備在那一天,由我代表在餐會中獻給她。

楊子雲還特別告訴我,要我準備一篇動人的演說稿子,當場唸給大家聽;小雨點要我在這幾天內,盡量使精神愉快,最好將那篇描寫星星、月亮、太陽的詩稿暫時停下來,多寫一點女人喜歡的玫瑰與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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