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我彷彿失去了自己,迷離在另一個世界中。

這世界好像是一片深邃無邊的大海,又像是一片陰鬱廣大的森林。混沌、渺茫、無邊無涯。

沒有一點感觸,也沒有絲毫牽掛。在這空幻的境界中,我彷彿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在漆黑的夜空中,飄盪、旋轉。

飄盪、旋轉……。

這奇怪的感覺,由急劇慢慢鬆弛下來了。漸漸的,漸漸的,我彷彿軟癱的躺在寂靜無人的原野上,耳旁微微聽到一種細弱的聲音,由遠而近……。

近了!近了!這些聲音漸漸接近到我的耳膜,我辨清是小雨點的哭叫聲。

突然,這些聲音洪亮而巨大的響起來。我驀的睜開眼睛,看見小雨點拿著濕毛巾,正為我揩去臉唇上的血跡。她見我醒來,擦著眼淚說:「好了!可惜嚇死我啦!你暈倒了……!」

我茫然的點點頭,很想立刻站起來,可是一點力量也沒有。

「不要動!」小雨點將一杯溫水,端近我的唇邊說:「喝一口!等一會醫生就來了!」

「沒有什麼?」我揉一揉眼睛說:「我覺得心裡好過得多了!」

「堅白!你怎麼……」小雨點剛要對我說些什麼;忽然院內一陣腳步聲,楊子雲帶著一個老人跑進來,見著我急喘喘的說:「徐!不要怕,醫生來啦!這位是隔壁很有名氣的中醫。」

老醫生不慌不忙的坐下來,按著我的脈搏,向子雲問一問當時的情形。要了紙筆,熟練的開了藥方。然後他慢條斯理的說:「不要緊,虛火上升,鬱血攻心。年青人吐幾口血不要緊,吃一劑補血順氣湯就好了!」

醫生囑咐了一番,向我們告別。小雨點催促楊子雲快一點到街上買藥,然後她扶著我睡在她的床上,給我蓋好了衣被;又匆忙的洗刷藥罐,收拾傢俱。

在昏沉中,我嗅到一陣陣濃烈的藥味。不一會,楊子雲端著一碗黑色的藥汁,輕輕的叫醒我。小雨點捏著我的鼻子,像哄小孩似的對我說:「徐,喝下去吧!喝下就好了!」

「子雲!」我一口氣喝完了苦澀的藥汁後,忍著眼淚說:「你們對我太好了!不過……」

小雨點不願我說下去,故意裝出天真的樣子說:「到底是上過前線的,喝起藥來也有英雄氣概,比我們小海山強多了!堅白,這種藥很苦嗎?」

「很苦!」我苦笑著:「我嘗到生命比藥還苦。」

「不!生命原來是樂的。」小雨點向窗外招呼女僕說:「將我的小生命抱來!」

「看著孩子的歡笑吧!」楊子雲輕輕的握著我的手:「徐!你暫時忘掉一切。」

我嘆口氣,看著門簾響處,慈祥的老太太抱住孩子走進來。手裡還拿著一封信,交給小雨點。

「啊!電報!是姑父發來的,」小雨點看一眼,驚喜的交給子雲,轉過頭來對我說:「好啦!歐先生來了!」

「這封電報是昨天夜裡發來的。」楊子雲拉著小雨點輕輕的說:「那麼他今天該到了,你在家好好照顧堅白,我想到飛機場去看看,不過……」說著,他又遲疑的看著我。

「去吧!子雲!我不會怎樣的。」我看著孩子微笑的眼睛:「你們都去吧,留孩子陪著我。」

「不,你去!我們在家等著。」小雨點從手袋裡掏出幾張鈔票,交給楊子雲。

「好!我就去。」子雲點點頭,摸一摸我的額頭,向門外走去。

「子雲!」小雨點隔著窗戶叫喊起來:「告訴姑父,堅白也在這裡。」

「哈哈!我真想不到呢!」一陣粗大的笑聲響起來。我們都驚異的抬起頭,看見一個風塵僕僕的中年人,提著手提箱,拉著子雲的手臂,笑吟吟的走進來。

「姑父!」小雨點驚喜的跑過去:「你什麼時候來的?」

「在徐吃藥的時候!我就站在窗戶下;你們忙得連大門也忘記關了!」歐先生還是那樣幽默的神情,他一面說,一面將一個巨型的手提箱放在地上,和我緊緊的握手:「堅白!好幾年沒見了,我一下飛機,就到醫院去看你!」

「你怎麼知道他在醫院裡?」楊子雲送過一杯茶,奇怪的看著他。

「知道!」歐先生眨一眨眼,微微笑著說:「我連他怎樣病了都很清楚,這次來也為著這些。我敢說,我對於治療心病,比醫生還有把握。」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姑父,我們摸不著頭腦。」小雨點有點急燥起來:「你老是這樣怪理怪氣的裝神秘!」

「一點不怪,更不神秘!」歐先生喝一口茶,轉過面來對我豎起大姆指:「小夥子!真棒,想不到你這樣勇敢。為國家,還是為了愛人?」

「你不如說為我自己!」

「你回答得很好!」歐先生輕鬆的看著我:「咱們還是同一戰場拚命的呢!也巧,也不算巧!我還是為著公事去調查醫院裡的情形,在你住的那個紅十字醫院裡的名單上,看到你的名字。要是早半個月,我們還能夠碰頭哩!」

「你看到阿蘭沒有?」我說:「就是那醫院裡的女護士,朱蘭小姐!」

「在我去的三天前走了,她父親來接她回去的。」歐先生微笑的說:「你和她的情形,是另一位看護小姐黃慧英告訴我的。而且,我還看到你的信。」

「那麼你知不知道亞南的消息?」我挨著枕頭坐起來,急急的說。

「也調查到了!」歐先生停一下,咳嗽一聲,抽起了煙斗:「你可以放心,她們都很好;想不到你倒病得這樣厲害!」

「還有其他的原因……」小雨點向歐先生擺手示意。

「我也知道!」歐先生點點頭說:「這是剛才在醫院裡所聽到的。聽說是一個女音樂家,是堅白的表妹。」

「為著這件事,我們忙了一天。」小雨點向歐先生眨著眼睛:「姑父!咱們談別的事情!」

「不!我要問個明白!」歐先生微笑一下,溫和的對我說:「堅白!這些兒女戀愛的糾紛,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一切都交在我身上,一點也沒有問題。」

「你有什麼辦法呢?」小雨點驚訝的看著歐先生。

「我連日本特務都有辦法,何況這三個女孩子。」歐先生拍拍胸膛笑起來。但是,他又正經的對我說:「現在我要問你,這三個不同性格的女性,你究竟是最喜歡誰?」

「不是喜歡的問題,」我嘆息的說:「而是道義的責任。我現在祇求良心的安靜與解脫!」

「那麼你願意先跟誰見面?」

「秋明!」我脫口而出,忽然又想起阿蘭的病和亞南的傷勢,立刻又轉過口說:「先看一看亞南吧!不!還是阿蘭,啊!秋明……」

「我不是讓你選擇!」歐先生急忙搖著頭說:「現在你可以安排一個次序,我好利用各方面的人事關係。」!

「……」我陷在混亂矛盾的情緒裡。

「那麼我替你決定吧!」歐先生微笑的對我說:「你先看亞南,然後去看阿蘭,因為秋明的行址還不定,而且到香港的交通也很方便,對不對?」

我像面對著一個魔術師,茫然的點點頭。

「相信我嗎?」歐先生彷彿看到我內心的惶惑,加重語氣說:「你應該記得?你們在天津時的情形。在人慌馬亂中,我還能毫不費事的拿到船票。老實說,我向來是坐飛機滿天跑的!」

「謝謝你!」我握住他的手,哽咽的說:「歐先生,我相信你的能力。如果我能再看到她們……」

「那麼你必須服從我的命令。」歐先生冷冷的看著我說:「當然我也尊重你的意向!」

「是的!」

「好!現在我就要執行我的權力!」歐先生站起來,像軍隊裡的指揮官,嚴肅的說:「第一、在三四個星期內你必須恢復身體的健康,無論肉體和精神都必需強健起來。第二、向我保證在這時間內不許回憶往事!也不許接觸外界戰事的消息,在現實中振作起來;第三、不許向我詢問有關這件事的計劃和方法。總之,到時間我帶你上飛機好了!」

「好!我都答應你。」在愁悶中我感到一些興奮:「但是,我是不是要回到教養所去。」

「不用,那邊的手續我會替你辦好。現在你可以安適的睡一覺了!」歐先生又握一握我的手,轉過來對楊子雲說:「讓他安靜的睡吧!我們到廳裡談談去。」

躺下來,看到身邊的孩子,也微笑的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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