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堅白:

當你懷著萬分興奮的心情,接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可以想像到你那可愛的面龐,喜悅的眼睛,結實的手臂,和一顆跳動的心;都在全神貫注在這幾張潦草的信箋上。你希望是無聲的語言,會告訴你一些珍貴的喜訊,像每一個多情的丈夫,期待他愛妻歸來時的一樣心情。

是的!親愛的丈夫!讓我就這樣來呼喚你一次吧?我的心早已飛到你的身旁,不!從我能清楚的懂得世事時起,我的心就已經和你依偎在一起了,今後,我的靈魂將永久的和你同在,雖然,我現在的軀殼卻是纏綿呻吟在病榻上……。」

「她病了!」我彷彿像夢魘似的對著楊子雲叫起來。

「……」楊子雲向小雨點看一眼,突然抓住我的手,默默的點一點頭,我看見小雨點拿手絹捂著臉,似乎不願意和我講話。我來不及再去詢問他的原由,又急忙的看下去。

「不要看到我病了就驚叫起來,其實,在你沒走的時候,我已經發覺到染上了可怕的肺結核,痰裡的血絲,胸部的隱痛,發燒,咳嗽,身體一天天瘦弱下去。但是,我不敢請醫生檢查,也不敢告訴你。雖然,我也時時藉故和你隔離,不過最後那一天,我畢竟還是壓不住情感的衝動,將我的血塗在你的嘴唇上。

當你走後的當天晚上,我已經不支的躺下去了,院長也證實了我染上這種難治的痼疾,再加上貧血、失眠,精神的刺激,一二天之內,我已經變得不成人形。醫院裡的同事都來安慰我,將我安置在你住的那間病房裡;我蓋著你蓋過的被子,枕著你枕過的枕頭,懷想著你的影子。窗前的星光月影,往事歷歷,如在目前。在病中,總算得到不少的安慰;我想再過些時!也許會慢慢好轉的。」

「肺病不要緊吧?」恰好看完了一頁信箋,抹了抹頭上的冷汗,我稍稍舒一口氣,急忙向小雨點說:「你從前也不是有過肺病的象徵麼,是怎樣調養的?」

「唔!」小雨點怔怔的看著我:「精神治療和藥物是一樣重要。」

「那她不久就會來的!」我自言自語的翻過第二張信箋。

「古人說:『哀莫大於心死』。親愛的,我並不擔心肺病的加劇,頂多是多遲誤了幾天行程罷了。但是心病的嚴重,卻使我瀕臨絕境;因為我對人生還留下一點希望,所以我已經痛下決心,在不久的將來,要和你背道而馳了。」

「怎麼?」我發覺眼前的字跡,忽然混亂起來,彷彿有一種不祥的徵兆在侵襲著。我不敢一口氣看下去,下意識的端起酒杯,怔怔的玩味這四個字——背道而馳。

「徐!冷靜一點!」楊子雲奪下我的酒杯,張口結舌的說:「等……等一會再看吧!」

「不!」我茫然的說:「除去病,我相信她不會有什麼變化。」

「親愛的!當你看到這裡,千萬要冷靜,讓我慢慢的告訴你……

天啊!要我怎樣給你寫下去呢,我不知撕毀了多少信紙,當每一次寫到這裡的時候,我總是伏在枕頭上痛哭起來。這情景就好像初次在解剖室裏,拿著尖刀看著那些活生生的小動物一樣,我實在沒有膽量來開始這殘忍的工作。現在,又輪到我來宰割一個活人的心;我能忍心下手嗎?而且,他是我世界上至親愛的人;而且,他是我朝思暮想的未來的丈夫。天啊!要我怎樣向你解釋啊!這何異是我自己來戕害自己的生命。親愛的,還是讓我再考慮一天吧……」

「究竟是怎樣一回事?她寫得這樣怕人!」看完了第二張信箋,小雨點向侍役要一碟冰冷的毛巾,在我的額頭上擦一下。我急躁的又翻開了最後一張信箋。

最後一張信箋卻是陌生的筆跡,寫得很完整。我奇怪的先看看信末的署名,才知道是黃小姐寫來的。

「徐先生:自從你離開這裡,我們都在為你祝福。昨天接到你漢口來信,知道你日內就可以在長沙住下來;本來,我應該寫信來安慰你的,怎樣也想不到反而給你很大的刺激。請你原諒我,更希望你千萬要珍重身體,不要傷心。

上面的信,是阿蘭姐姐在病時給你寫的。你可以看到她當時的病況,為著照應她的健康,我們醫院裡的朋友,都嚴密的監視她不準動筆。她在無可奈何中,要我將她的日記,剪幾段寄給你,從這裡你可以了解整個事情的經過。她還特別託我轉告你,要你原諒他。不要著急,如果你們還有緣份,將來總可以天償人願。

今天,阿蘭姐姐比較好一點了,院長也親來診視;為了她的健康,我們要給她找一個安靜療養的地方。因為我們的醫院是流動的,對於她的病很不合適。所以也就照著病人的意思,想辦法送她回故鄉去,大概兩三天內就可以決定起程。

請你放心,據她對我們說,這幾年家庭對她的誤會都解開了。雙親也很惦念她,她也很想回家團聚。在天倫的照料下,對於她的病是有幫助的。

最後,還請你原諒我們,我們的職責完全是為病人著想,可是對你說來,卻是一個無情的打擊。不過,天長地久,暫時忍耐一些吧!敬祝

痊安

慧英附筆」

看完了黃小姐的信,我還是摸不著頭腦。單單是寫著養病,為什麼要回到故鄉去呢?這並不是充份的理由啊!我想起了阿蘭的日記,她在日記裡一定有詳細的敘述。急忙將信對著一看,裡面竟空無一物。我不禁慌張的向子雲說:「阿蘭的日記呢?是不是遺失了!」

「沒有,」楊子雲向小雨點看一看,囁嚅的說:「我們替你保存著。」

「那麼,快一點拿給我!」

「啊!放在家裡了!」小雨點向手袋裡看一看,慢吞吞的說:「徐!現在你可以打消找秋明的念頭了。答應我們,跟我們回去吧!信在這裡,我們不是有意來阻攔你呢!」

「好吧!」我拿起拐杖,站起來說:「我現在心裡亂極了,快一點走吧!」

走出餐室,楊子雲已經僱好了三輛人力車。他們將我扶進了車座,忽然聽到車站裡響起了一陣鐘聲,又一班南行的快車,風馳電掣的駛進了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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