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一小時後,車子駛出了市區,在一列古老式的建築物門前停下來。紅牆綠瓦,古木參天,要不是門口掛著榮軍療養所的木牌,我們還以為是一座年代湮久的大廟。

經過一番點名訓話的程序,我們才進入病房裡去。根據紅十字醫院的傷情調查表,我分配到一間雅緻的單人房。房子很清雅幽靜,一面臨水,一面有窗,從窗口可以看到郊外的風景。空氣、陽光都很好,對於心臟衰弱的病人,倒是很理想的休養地方。

我向醫院裡的人打聽,才知道這裡原先是一個慈善機關的養老院,最近才收容長期休養的傷病軍人。一切的生活都很有規律,除了療養外,每天還有兩小時普通學科的教程。

唯一使我失望的,就是子雲夫婦,卻沒有如期前來。我想一定是我弄錯了通信地址。祇好等安定以後,再想法在報紙上登一個尋人廣告。至於秋明的疑團,倒使我萬分焦急。

已經是深夜了,醫院的人招呼我們熄燈安寢,我偷偷的拉上窗簾,寫一封信給馬麗小姐,問她是否是五年前的秋明。

第二天,我眼巴巴的希望秋明前來看我。

第三天,我希望能得到馬麗的回信。

第四天過去了,我沒有等到秋明,也沒有接到馬麗的回信。但是,我仍然相信我的眼睛,我跑到院長那裡請假,打算親自到城裡去一趟,不論是秋明還是馬麗,我必領要打聽個水落石出。

院長是一個慈悲的老人,他聽完我的報告,倒也很同情我的遭遇。他勸我不要著急,再等待一兩天;在這一兩天內,他親自到城裡去替我尋找馬麗小姐,順便到警察局查明楊子雲的住址,因為他人地熟悉,比我漫無目的去瞎碰好得多。而且,沒有得到醫生健康的證明,院方也不準病人隨便外出的。

我看著手裡的拐杖,默默的嘆口氣,走出院長辦公室,忽然一個值日的看護兵迎面跑上來:「徐同志,有朋友來看你!」

「有人來看我?」我驚喜的說:「是男的還是女的?」

「有男的也有女的了。」看護兵扶著我的手臂:「他們說昨天才接到你的信,是你的同學!」

「啊!那一定是秋明同她的朋友!」我捂著跳動的心房,一剎那間,我倒有點驚慌起來。想前進,又想逃避。在慌亂中,心裡又有點酸溜溜的味道,那個男的是誰呢?是她的朋友,是她的旅伴,是她的?……

「他們在你的病房裡!」看護兵指著我的房間說:「你看!那位小姐正在伸著頭向外面張望呢!」

「秋明嗎?」我只是張著大喉嚨,可是怎麼也喊不出大點聲音來。遠遠的看著一個女孩子的側影,還沒有等我看清楚,就縮回去了。心頭上一股辛酸,依著看護兵的手臂,踉蹌的向房前跑去。

「開門啊!」看護兵一手摟著我的後背,一隻手輕輕的敲起門來。

門開了,看到兩個熟悉的臉子,我不禁驚喜交集的喊起來:「子雲!原來是你們!」

楊子雲祇是怔怔的看著我,我看他遲疑了一下,才向我走過來。但是,他仍然講不出話,嘴角祇是在微微的顫抖。

「堅白!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倒是小雨點先開口,她拉著我的手,又忙著抹擦眼淚。

一剎那間,我也激動得講不出話來,故友重逢,本來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可是這幾個月的變化太大了,這樣突然的遇合,反而教人覺得如夢如幻,便不禁悲從中來。好一會,我才鎮定住情緒,招呼他們坐下來,然後苦笑的說:「你們果然在這裡,我以為我們永遠不能見面了!」

「昨天晚上才接到你從漢口的來信,」楊子雲深深的嘆口氣:「你將門牌號碼寫錯了,要不是郵差的查問,我們到現在還不知道哩!」

「就連那錯誤的地址,還是費好多事才打聽出來,你們團方的人,祇告訴我你們住在長沙的親戚家裡。你從來也沒有談過,你們在長沙還有個親戚!」

「在事先我們也沒有想到,」小雨點接著說:「你還記得歐先生麼?」

「是你的姑父!」我奇怪的看著她:「歐先生也在長沙麼?」

「他將我們安排好,就到重慶去了!」

「他在什麼時候離開天津的?」

「神秘得很!他也不願意告訴我們,誰也弄不清楚他的行動。不過,咱們的一切,他都瞭如指掌。」

「歐太太呢?」

「在昆明,也常有信來,現在她是第五個孩子的母親了!」

「噢!」我忽然想起來小雨點生產的事情,看著她瘦瘦的腰圍說:「是的,我忘記向你們道喜了,你不也是做了小母親麼?男的,女的!」

「男孩子!」小雨點還帶點羞澀的神氣:「昨天剛滿月,今天我想帶來給你看看,子雲怕麻煩,他恨不得長出翅膀飛來看你!」

「孩子長得好吧!」

「好!」小雨點高興的笑起來:「眼睛像子雲,鼻子像我,皮膚像亞南姐,紅得像一隻大龍蝦……。」

「別囉嗦了!生個孩子又什麼了不起!」子雲大概聽到小雨點提到亞南,急忙向她遞了個眼色。

「還有!」小雨點意猶未盡,仍然絮絮的說:「我們給孩子取一個名字叫海山,好不好?」

「好!」我點著頭說:「你們有雲有雨,孩子有海有山……。」

「不是這意思!」小雨點噗哧一笑:「這名字是帶有紀念意義的,我們結婚後不是就飄過大海,直到太行山打游擊時,這孩子才趕上來麼……」

「好了!好了!」楊子雲連忙揮著手說:「好太太,以後慢慢講吧!讓我們聽一聽堅白這一番遭遇!」

「是的!我不過想緩和一下緊張的空氣,」小雨點對楊子雲笑一笑,轉回頭對我說:「堅白!這幾個月你是怎樣過來的?」

「一言難盡!」我搖搖頭,嘆口氣,向窗外看一看,夕陽斜暉,炊煙裊裊,幾個月的驚險離奇的遭遇,也像炊煙似的漸漸瀰漫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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