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廣大的中山紀念堂上,張燈結綵,掛旗奏樂。

歡迎的標語,在熱烈色彩中顯出嚴肅的氣氛。

來賓們都是代表每一個社會階層的人物,和許多學校裡的救亡團體。他們都以崇拜英雄的表情,向我們分別訪問。許多傷友們也乘機誇功自炫,大出風頭。誠然,在這個場合中,也應該是他們揚眉吐氣的時候了,每個人胸前都掛著著一朵鮮紅的絹花;而且,座位也排列在最前面。

照例是各界代表激昂慷慨的演說,我們也推出代表致答詞,然後才輪到真正慰勞的餘興節目。

幕幔啟處,一個扮著傷兵形狀的小丑,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敲起木棍,滑稽的喝起北方的「蓮花落」。

「嗯!說長沙,到長沙;

長沙姑娘,貴鮮花。

鮮花等著蜜蜂採,

只是俺……忘不了家裡的母夜叉。

叮叮呱!叮叮呱!叮呱叮呱叮叮呱!」

大家都忍不住笑起來了,女賓們也紅著臉,掏出手絹掩口低笑。台上的小丑做一個鬼臉,又繼續唱下去。

「嗯!母夜叉,你別笑;

上帝造人也公道。

吹火燭,蒜頭鼻,

兩道粗眉向上翹。

鬥雞眼,招風耳,

說起話來像放炮。

腰似桶,腿似罐,

胸前兩個燈頭罩。

灶君奶奶比他白,

豬八戒妹妹比他俏。

嗯!別看模樣長得醜,

做起活來卻是呱呱叫。

早下田,午燒飯,

晚上還給牲口拌草料。

公公婆婆都說好,

祇是俺……

吹了蠟燭才睡覺,

叮叮呱!叮叮呱……。」

觀眾們又鬨然大笑,有人怪聲怪氣的叫好,還有人吹起尖銳的口哨,小丑也靈機一動,越發高興的,指著吹口哨的人唱起來。

「嗯!吹口哨,她不會,

生孩子,比你行。

過門不到三個月,

養了一個小妖精。

來的快,你別驚,

糊塗帳,算不清。

別人事情不要管,

自己骨肉自己親。

一歲跑,兩歲走,三歲就成小壯丁。

嗯!再過十年又八載,

他也能……

揹起洋槍去當兵。」

「聽!這傢伙罵起我們來了!」傷友們互相擠眉弄眼,低聲談論。小丑似乎也察覺了。急忙敲著木板,向我們深深鞠躬。

「嗯!當兵的,別生氣。

二十年前你也是小把戲。

如今時代大改變。

唯有從軍有出息。

脫長衫,換軍裝。

進營門,把頭剃。

十三兩,二尺五。

不求名,不求利。

立正稍息齊步走。

流汗流血有意義。

嗯!只要前方打勝使,

就是俺……,也要向你們拍馬屁。」

大家相顧而笑,傷友們更是飄飄然點頭讚好,有人高聲喊起來:「還是唱母夜叉!」

「叮叮呱!叮叮呱!」小丑點點頭,敲起木板,在戲台上繞了一個大圈子,似乎在思索後面的臺詞,大家也乘機鼓起掌來。

「嗯!母夜叉,咱不嫌,

又中用,又省錢,

她愛咱,咱愛她,

恩愛夫妻整八年,

只說是天長地久過一世,

誰知道……

日本鬼子打到咱家園。」

一唱到日本鬼子,會場上立刻是寂靜無聲。臺上的小丑,也收斂了滑稽的笑容,用力敲著木板,激昂慷慨的唱下去。

「嗯!日本兵,真猖狂。

燒咱屋,搶咱糧。

吃了豬,又牽羊,

可嘆老天不睜眼,

家家戶戶遭了殃。」

小丑唱到這裡,停一停,臉上立刻現出一可怕的痙攣,兩隻鬥雞眼直往上翻,乾扁的鼻子,縮成一個圓圓的肉球,嘴角現出了兩道深深的弦線,牙齒咬住下唇;一隻手攜著拐杖,一隻手握緊拳頭,向胸口上輕輕的搥擊。

台下的觀眾,並沒有被這滑稽的怪模樣惹笑了,反而在沉默中盪漾起悲憤的氣氛。

「嗯!說往事,真心傷,

大仇大恨實難忘。

國破家亡仇未報,

怎不教人淚兩行。

一哭妻,二哭娘,三哭我那八歲小兒郎。

八月十五團圓夜,

日本鬼子下了鄉。

全村壯丁跑得快,

祇剩下老弱小孩與婆娘。

村前村後無處躲,

高粱地裡把身藏。

高粱葉,青又黃,

鬼子刺刀閃亮光。

一聲槍響兩聲喊,

男女老少著了慌。

鬼子一見哈哈笑,

好似猛虎捕群羊。

刀在手,彈進膛,

到處祇找花姑娘。

是女人,都遭殃!

那管老幼美醜與漂亮,

我的妻,想抵抗,

先姦後殺拋路旁。

八歲孩子哭抱娘。

刺刀一挑見肚腸,

最可憐……

高堂老母八十七,

一條繩子懸高樑……」

聽到這裡,全場的觀眾,都忍不住發出憤怒的吼聲,小丑也嗚咽得唱不下去,主管人連忙用大喇叭向群眾喊叫:「請諸位靜下來,現在開始第二個節目了!」

第二個節目,是抗敵劇隊大合唱,大約有四五十個青年男女,分站四列;女的是白衫青裙,男的是黑衫白褲,腳上都穿著草鞋,古銅色皮膚在電燈下閃閃發光。一個領隊的長頭髮青年向觀眾深深鞠躬,揮動著指揮棒,宏大的聲音,像瀑布樣的瀉出來:

「風在吼,馬在嘯,

黃河在咆哮!

黃河在咆哮!

河西山崗萬丈高,

河東河北高粱熟了。

萬山叢中抗日英雄真不少,

青紗帳裡游擊健兒逞英豪。

端起了洋槍土槍,

揮動著大刀長茅。

保衛家鄉,

保衛黃河,

保衛全中國。」

這是一支流行的救亡歌曲,台下的觀眾也跟著唱起來,那個長頭髮青年,索性轉過頭來指揮觀眾,從四部變成五部合唱。

雄壯的歌聲,唱得太起勁了;彷彿風真在吼,馬真在嘯。閉著眼,我驀的想到太行山蔥鬱的景色,黃河洶湧的波濤。亞南、小雨點、楊子雲,以及老船夫悲壯的聲音。

歌聲停了,接著是一個粗豪悲壯的男低音。

「……

長城外面是故鄉,

高粱肥,大豆香,

骨肉離散走四方,

……」

歌聲震撼了每個人的心弦,每個人也似乎都在回憶往事。我偷眼向鄰座看一看,幾個傷兵閉著眼在默默流淚。

家鄉的風物,現在也該是高粱熟大豆香的季節了,然而在戰亂中,眾人是不是還能團聚在一起呢……。

想著,想著,我覺得好像置身在家鄉的原野裡。父親老了,母親也老了,他們用手遮著陽光,向我離家時那條古道上看去。身旁站著兩個衣衫襤褸瘦弱不堪的孩子,從身影上還可以辨認出弟妹們的形貌。

「你們哭什麼呢?」我真的聽到隱隱的啜泣,睜開眼,原來是鄰座那個傷兵,已經是熱淚縱橫,泣不成聲。

抬起頭,台上正演著新奇的舞蹈。一群年青的女孩子,赤著腳,拿著火炬,圍著一個扮演自由女神的姑娘,像蝴蝶穿花樣的舞動著。

一陣熱烈的掌聲響起了,那個長頭髮青年微笑的向大家說:「各位!現在青春舞結束了,本來我們原定以歌劇的形式演出的,因為我們排演不多,服裝也不好,所以距離理想的水準很遠,請各位原諒!」

「再試一試吧?」台下有人站起來說:「榮軍同志也是自家人!」

「謝謝你們,時間也來不及了,現在還有最後一個節目,是馬麗小姐的小提琴獨奏。馬小姐是一位天才音樂家,她本來要到香港去求深造,為著籌募救濟難童基金,在各地演奏了很多時日,今天晚上答應我們參加慰勞榮軍的節目,也算她對長沙各界告別的演奏。」

掌聲剛起,忽然咯的一聲,全場的燈光都熄滅了。麥克風又在報告:「諸位!這支歌是馬麗小姐最近的精心傑作,原來的歌詞,是一首十四行詩形式的樂章,為了想要適應一般大眾的欣賞,我們要求她盡量普遍化,讓大家都能聽懂。歌題是:「從黑夜到黎明」,內容是描寫一個少女在戰亂中追懷愛人的心情。原作很長,現在馬麗小姐祇將其中幾段唱給大家聽,請諸位注意!」

悠獨而清華的歌喉,跟著小提琴幽怨的音節,在黑暗中響起來。

「微風吹碎了舊夢,

夜鶯啼醒了幽情。

殘燈偎著孤影,

月亮伴著星星。

寂寞的人兒,

在黑夜裡盼望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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