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按照原定的目的地,我們是被轉運到戰區附近的一個榮軍教養所。但是,由於戰局的逆轉,徐州失陷後,皖北、豫東、江淮、穎泗之間的每一個交通據點,都成為戰略上爭奪的要津。因此,稍有醫藥設備的收容機構,都改為搶救傷兵的野戰醫院。我們這一批度過危險期的百餘個傷殘戰士,大多數都需要長時間的休養,有些根本喪失了戰鬥能力,更需要一個永久的歸宿,所以,一時很難找到適當而安定的處所。

憑著一紙公文,我們很像古代發配充軍的病犯,經過三個多月的遷徙,才被人輾轉的送到漢口。

同樣的,漢口也受到戰事的威脅,敵人溯江直上,節節向武漢外圍逼近,有些軍醫院還打算著向前方推進。在這樣情況下,我們又接到命令,要我們隨時準備行動。

跋山涉水,舟車勞頓,流動生活方式,我們固然是備嘗艱苦;但是,每當我們接受民眾熱烈的歡迎、獻花、獻旗、慰勞訪問的時候,在精神上倒也得到不少安慰。

疲勞、興奮,這些外在的刺激,的確給我沖淡不少內心的創痛。每當懷念起亞南的慘痛遭遇時,阿蘭的深情,又使我在灰暗的人生道路上,看到一點遙遠的亮光。

「逝者已矣,來者可追!」我彷彿將生活的憧憬,都寄託在阿蘭身上。每到一個地方停下來,我總要抽出時間來給她寫信,報告沿途的經過、心情的感觸;當然,我希望她能快一點趕上來,免得越走越遠,萬一戰局又發生巨大的變化,失去了連絡。那時候倒真像天上的牛郎織女,隔著銀河悵望了。

人生的聚合離散,真令人不敢想像。從悵惘阿蘭的消息,我聯想到年來可怕的遭遇。當天津出發時,我們六個生龍活虎般的青年,想不到在戰爭漩渦中,死的死、散的散;僅僅是兩個年頭,祇剩下我一個人,帶著一顆破碎的心,在人海裡到處飄盪,漫無目的的飄盪。

經過這一次生死關頭後,我深切的了解到生命畢竟是值得熱愛的。但是,單純的活下去,並不能滿足生命的意義;一棵小草,一片樹葉,在幽谷裡也會慢慢的枯萎下去。

人是生活在群居的社會裡,也必須在人與人的關係中尋找溫暖,失去友情的生命,不是等於一架會呼吸的機器麼?

但是,烽火漫天,音書斷絕;往日的故人,和我們生活在兩個世界裡。現在,我除去牢牢的抓緊阿蘭外,祇有想盡方法來打聽楊子雲和小雨點的消息。

於是在路途中,遇到每一個流亡學生,我都要找機會和他們攀談。好在那個學生隊是遍地聞名的,從淪陷區出來的學生,大都是得到他們的照顧。經過無數次的探詢,總算給打聽到一點可靠的線索。

原來,那個學生隊祇是一個輔導性質的機構,他們將陷區青年一批批收容來,很快時間又一批批轉送出去。在我離開後的一個星期內,和我們同時間編隊的同學,都很快的完成了審查考試的手續。有的去投考軍校,有的找到職業,有的繼續到後方求學。但是,對於子雲夫婦的行動,卻沒有人能夠確切的知道他們的下落。

唯一的辦法,祇有向學生隊直接查問。到漢口後,我馬上打一個電報給那個學生隊,請他們在檔案中仔細的查一下。兩天後,我接到了覆電,才知楊子雲夫婦參加了戰時工作幹部訓練團,正好在漢口受訓。

這真是意外的喜訊,想不到在這裡又能和老朋友們天涯重逢,而且還近在眼前。在興奮中,我急忙從醫院裡打一個電話給他們受訓的團體;請團方轉告子雲,要他即刻請假前來。

但是,當我放下電話後,心頭又瀰漫了無限的悵惘。他們告訴我,子雲夫婦在一個月前,已經請假回長沙去了,因為小雨點即將分娩,為了經濟拮据和照顧方便起見,他們才住到長沙的一個親戚家裡。

又是一個多月的時間變化,我擔心楊子雲夫婦可能又有了遷動。於是,我急忙又向團方詢問他們在長沙的住址;好容易才查到一個不大確實的通訊處,懷著僥倖的心情,連夜給他們寫一封長信。

信剛寫好,我們就得到移動的消息,目的地是長沙郊區的一座榮軍療養院。領隊的向我們表示歉意,保證這是最後一次的遷動;準備發生軍事行動時,我們可以自鐵路運輸,向西南大後方撤退。

消息傳來,傷友們頓時又忙碌的準備行動。有些人對這樣流動的轉送方式,不免大發牢騷。但是,對於我卻是最適合也沒有了,第一、我可以藉此機會,到長沙尋訪子雲;第二、找到子雲後,我可以通知阿蘭趕來,也好有一個落腳的地方。於是,我在寫給子雲的信後,也將這消息告訴他且希望他到療養院裡來看我。

一切都準備妥當,第二天清晨,我們就渡江南下,半天時間,到達了長沙車站。

車站上擠滿了歡迎的群眾,許多新聞記者早已知道了這個消息,將我們包圍住問長問短。原來在前一天,他們在報紙上就大事吹噓,彷彿這一次台兒莊大捷,就是我們這百餘個斷腿缺臂的人贏來的結果。

當天下午,我們就得到當地抗敵工作後援會招待晚飯,文化界也排定節目來招待我們,特地約請了幾個歌詠劇團,開一次盛大的音樂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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