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像經過一場惡夢,我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才知道已經躺在醫院的手術室哩。

一個醫生正在替我注射針藥,他看我醒來了,抹一抹頭上的汗珠,輕鬆的笑一笑。拿過幾顆彈頭和一塊炸彈的破片對我說:「同志!這都是從你肚子裡取出的。真危險,差一點就沒有希望了。」

「我怎麼到這裡來的?」我想坐起來和他說話,祇覺得身軀沉重得很,一陣劇烈的疼痛,使我絲毫不能動彈,我忽然想起亞南,向四邊看一看,手術室裡祇躺著幾個面目陌生的軍人,我傷心的哭起來。

「不要緊!」醫生洗完了手,又替我包紮好身上的繃帶,安慰我說:「過幾個月就會好的!我們是紅十字醫院,比野戰醫院設備好,你放心好了!」

「我會殘廢嗎?」我伸伸腳,搖搖手臂,發覺四肢還是完整的存在:「不會變成殘廢吧?」

「絕不會的!」醫生一面整理他的用具,一面點著著頭對我說:「昨天中午你才從戰場上轉送到我們醫院裡;當時因為你流血太多,大家都以為你死去了。幸虧你有一位女朋友給你輸血,才救回了你的生命!」

「一位女朋友?」我奇怪的看著醫生說:「是亞南小姐麼?怎麼她也到這醫院來了!」

「亞南!」醫生搖搖頭,微笑著說:「你大概記錯了吧!她不願意告訴你她的名字,她說等一會就來看你的!」

「不是亞南?」我回憶起戰場的情況,她明明的倒在血泊裡,而且那一顆炮彈正落在我們的旁邊。她不是當場炸死了,一定也受了重傷!當然,她不會跑來看我的,那麼是誰呢?是小雨點嗎?她絕不會知道我在醫院裡,而且她懷了孕,楊子雲也不會讓她給我輸血的。

「是誰呢?」我驚疑的看著醫生,他卻露出和藹的笑容,收拾好手術器具,向我道聲晚安,輕輕的走出去。

當天晚上,我遷到一間清靜的病房。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床單,窗台上還擺著一瓶鮮花。我向一位值日看護打聽,才知道這是特別病室,專為受傷的高級軍官而設的。我恐怕他們弄錯了;可是在診斷單上,卻明明的寫著我的名字。

這些奇怪的遭遇,使我忘記了肉體上的痛苦。我想,這些年來,除去亞南、小雨點以外,我很少結交過女朋友。我更奇怪,在這荒僻的村落裡,竟有一個願意為我輸血的女朋友,可是她為甚麼不立時來看我呢?還有,我從入伍到受傷,還不到一個星期,既沒有官階,更談不上戰功。仔細算起來,我連正式軍人的資格也沒有。但是,我為什麼受到醫院裡特殊的優待呢……?

是一個好心腸的村姑吧?是醫院裡暫時對我特別優待吧……?

想著、想著,我迷離的進入夢境,祇覺得有人替我注射,然後掀開被子,替我解開肚皮上的繃帶。一陣疼痛,我咬著牙昏厥過去。

在昏迷間,我祇覺得有人撫摩著我的手臂,在低低的泣啜著。

「你是誰?」我摸著一雙柔滑的手,面龐上也觸到長長的頭髮;我驚喜的喊起來。

「是亞南麼?」

「……」祇聽到輕微的嘆息,她拖著沉重的步伐走了。

「難道我又在做夢麼?」我極力睜開眼睛,屋子裡是一片漆黑。還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在院內甬道上響起來。

「如果是那位看護小姐!她為什麼夜間不願理我呢?」

「難道是亞南的鬼魂來了麼?」

「不!分明是個人,一個溫暖的身體,偎在我的身邊。」

這一來更使我迷惘了,好容易等到天亮。當那個看護小姐的笑容又出現在我的面前時,我怔怔的向她端詳一會。不對,她頭髮很短,沒有尖尖的指甲,手指上也沒有心形的戒指。但是,我還是大著膽向她說:「看護小姐!你夜裡三點鐘左右,到我的房間來過麼?」

「沒有!我沒有值夜班。」

「那麼是什麼人到我的房裡來?」我奇怪的看看她:「我記得很清楚,一個長頭髮女人,手上戴著戒指,但是她沒有說過一句話!」

「噢,」她神秘的笑一笑,思索一下:「也許是那一位值夜班的姊妹。管她是誰,對病人的照拂,都是一樣的。」

「你可以將她的名字告訴我嗎?」

「你問她做什麼?」看護小姐格格的笑起來:「你連我的名字還沒有問過呢!」

「啊?對不起!」我慚愧的說:「昨天我忘記了,你……」

「黃慧英!」她紅著臉說:「以後你要什麼,拉床頭的鈴,我就會來的。」

「謝謝你!」我說:「現在你可以告訴我那位看護小姐的名字了?」

「不!這個麼?她將來會自己告訴你的,」她猶豫了一會,忽然顫聲的說:「我現在祇能告訴你,她就是那位給你捐血的女孩子!」

「為什麼她不願意來看我?」我更奇怪的看著她:「也許是中學或者是大學裡的同學,但是我實在想不起她的名字!」

「不要緊,她說將來會自己告訴你的!」黃小姐有意避開我的追問,端過來一杯鮮奶,和一盤煎好的雞蛋。溫柔的對我說:「醫生囑咐我,要你少講話,少費腦力、多睡、多吃。你要注意,危險期還沒有度過呢!」說完,她向我勉強笑一笑,神色不安的走出去。

果然,吃完早餐,我說覺得頭昏腦脹,渾身發燒,傷口裡面也劇烈的跳動起來。到了下午,傷勢更為嚴重,疼痛也更為劇烈。起初我還能勉強呻吟,漸漸的,連呻吟的氣力也沒有了,手腳麻痺,視線模糊。但是,心裡還比較明白,我知道死神在向我招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