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七

經過幾天的籌備,我們隨著撤退的人潮,擠上一艘滿載難民的商船。

為著避免敵機的轟炸,航行的速率很高,因此顛簸的角度也很大。在我們幾個人中間,除去亞南有過航海的經驗外,其餘的人都沒有經過海上生活。當商船由內河駛向海口時,我們都還能在甲板上活動;可是一出海口,便覺得目眩頭暈,天旋地轉,急忙伏在艙房裡,像一條條冬眠的蛇,一動也不敢動。

偶然從小圓窗中,看一看海上的風光,白浪滔滔,水天一色;這些情景都是生長在大陸上的孩子,從沒有看見的奇觀。但是,誰也沒有欣賞的心情,寫一篇讚揚大海的詩篇了。

船行第二日。大家更支持不住了,有人開始嘔吐,有人呻吟床笫,整個船艙裡簡直變成了病院。閉著眼,祇覺得身體像一隻風箏,永久在半空中飄盪著。

在病態中,我們都非常欣羨亞南,她好像一點也沒有痛苦的感覺。一面照拂我們的飲食,一面到處打聽戰爭的消息。仍然跟平時一樣的跳上跳下,活躍得像一隻飛翔在海空裡的小雲雀。

第三天黃昏,我們從港口登陸。真也奇怪,當一隻腳踏上土地時,精神立刻抖擻起來。大家在碼頭附近,找到了一家旅館。亞南忙著拜訪一位老朋友去了,我們就跑到附近小飯攤;狼吞虎嚥的大吃一頓。

飯後餘暇,楊子雲提議到市區裡遊覽一次,青島是我們久已嚮住的美麗都市,可是給我們的印象,卻是無比的混亂、淒涼。

滿街上儘是肩槍荷彈的士兵,和北方遇難來的人群。一些大公司已經打烊關門,寥疏的燈光,照著一群激動而緊張的面孔。楊子雲和小雨點還絮絮的談著他們童年時的記憶,沙灘、公園、學校、教堂,以及百貨公司的洋娃娃。

大概這裡已經實行了戰時的「燈火管制」,入夜沒多時,街市上,已經是黑漆一片。警察也吹起戒嚴的哨子,我們祇好在黑暗中,摸索的回到旅館。

房間裡窗簾密封,一盞暗淡的煤油燈掛在牆壁上,我們彷彿走到一座陰森森的靈堂裡;看見一個幽靈似的人影,在低著頭檢點行裝。

「亞南姐!你回來了!」小雨點拉著亞南的手,興奮的說:「聽到什麼消息嗎?」

「戰事進展很激烈,」亞南向大家看一看,低啞的說:「也很惡化!在我們現在談話中,那個幾千年的故都,已經遭受到敵人的蹂躪了。」

「那麼,戰火不是很快要擴到這裡了嗎?」小雨點緊張得要哭起來。

「不會這樣快吧!」亞南冷靜的說:「但是這裡也很緊張,剛才我看到了一位老教授,他勸我們快一點離開這裡!」

「還要走!」沈超忍不住跳起來說:「我們是為了活命來逃難的嗎!要走,你們走吧!好!你們怕死!我明天就要到戰場去。」

「不是這個意思!」亞南咬著嘴唇,忍耐住激動的情緒:「我們要從長計議,不能憑血氣之勇。」

「那麼我們來商量今後的行動。」張幼華還是遲緩的態度,慢吞吞的說:「我不贊成盲動、衝動的傻勁。但是,我可以聲明一句,我絕不怕死!」

沈超立即要和幼華爭辯,楊子雲拉著他坐下來,輕鬆的說:「亞南!我們聽聽你的意見。」

「本來,我比沈超的意見還積極,壓根兒我就不想離開北方戰場。但是,」亞南搓一搓手說:「歐先生交給我這個責任,我不能在中途背棄我的諾言……」

「亞南!」我恐怕她的直爽,又引起沈超的反應。急忙截住她的話:「我希望你將你的計劃告訴我們!」

「如果大家同意的話,趁著鐵路通行的時候,我們到南京去,」亞南站起來說:「政府一定有整個的計劃來處理流亡青年,你們也可以從容的選擇工作的部門。至於我,我也算完成了一件任務。」

「是的!我們還可以順道回省城去看看!」小雨點高興的說:「我們將母校裡的同學組織起來,有計劃的到農村裡去做組訓宣傳的工作。」

「那時候我要組織游擊隊,真正的保衛家鄉,拿起槍桿來了!」沈超提起胸膛,好像要對張幼華示威似的:「老張!你呢!」

「我!」張幼華慢吞吞的說:「我打算將父親留給我的遺產賣了,在省城裡辦一份報紙,替你鼓吹一下不好麼?」

「好了!」亞南輕輕笑起來,擺著手說:「在抗戰的洪流裡,我希望大家都能找到適當的崗位去流血流汗!」

「那麼我們要立刻決定行期!」楊子雲沉靜的說:「剛才亞南姐說得很對,趁著火車暢通的時候。」

「就這樣決定了,亞南看一看錶,向大家說:「現在大家好好去睡覺,明天一早起來趕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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