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六

我和亞南由學聯招待,住在楊子雲的學校裡。

為了籌備楊子雲結婚的事務,歐家夫婦在學校附近,臨時租了三間房子,僱了一個女傭,準備做他們的新房;第二天我說和楊子雲、沈超、張幼華搬進去,亞南和小雨點陪著歐家夫婦,就在我們附近的旅館裡,開了兩個長期的房間。

歐家夫婦原來打算給小雨點的婚事,熱鬧的鋪張一下。尤其是歐太太,雖然也受到新式教育,但是對於舊式婚禮,卻是一個極端的擁護者。她認為婚禮越做得嚴肅,婚姻的基礎也越鞏固。

可是,由於時局的影響,人心的惶亂,小雨點和她的姑母經過幾次磋商,又延遲了好幾個星期,才決定在教堂裡舉行了簡單的儀式。

當天晚上,歐家夫婦就在這新房子裡請客歡宴,除去我們幾個老同學,也祇有歐先生幾位商界的朋友,是他們唯一的來賓。亞南為著學運的事情,敬了新婚夫婦一杯喜酒,就匆匆出去了。

銀燭高燃,羅帳低垂,倒也有一番洞房的氣象,小雨點在這天也換了鮮紅的衣裙,打扮得非常嬌艷,楊子雲卻是長袍馬褂,儼然像一個三家村的酸腐秀才。

因為大家是老同學,眼看著他們從戀愛中成長起來的;對於這一對小夫妻的結合,倒也不感覺怎樣新奇。而且,在年齡上,我們也都失去了童年時間鬧新房的那種狂熱的情趣。

宴會完畢後,已近午夜。客人們都一一離去,歐家夫婦也乘興辭別。我們更不拘俗禮,楊子雲索性擁著小雨點,招呼我們躺在一張大床上聊天。

我們從一些現實問題,又談到中學時代的往事。白髮蕭蕭的校長,老處女谷先生,校監大老虎以及許多同學們的聲音容貌,彷彿又現在眼前。

小雨點更有趣,講起有一天在課堂上被谷先生罰站的那回事,又使我們想起了當時緊張的情景。谷先生執著教鞭,小雨點滿臉通紅,下課後她還被喊到教導主任那裡去。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到現在才算揭穿這個秘密,原來小雨點正給楊子雲寫情書哩!

「那封信你是怎樣寫的?一直就沒有聽你講過!」楊子雲也笑著說:「不得了啊!被校長看到了,連我也要開除的呢!」

「所以我當時也嚇壞了!」小雨點回憶一下,笑一笑:「還好當時祇被『老尼姑』抓去了當中的一頁,沒頭沒尾,她也弄不清是寫給誰的,而且是我向你發的牢騷呢!」

「喲!」沈超尖酸的說:「假使你們那時就被開除了,現在說不定兒子都生好幾個那!」

「缺德鬼,怪不得你找不到一個女朋友,」小雨點紅著臉,也羞嗔的笑起來。

「究竟是怎樣解決的?」張幼華老老實實的看著她。

「說起這件事,我又想起一個人,」小雨點向我看一眼,吶吶的說:「幸虧秋明替我解了圍,但卻冤枉了你。」

「秋明!」提到秋明,我不禁打了一寒噤,連忙遮蓋的說:「怎麼又和我有關係?」

「是的!我們這幾個常在一起的同學中,我最佩服的就是秋明。同時,我對你也最感覺得抱歉,在我今天和子雲結婚的日子,談起這件事,正好也要向你解釋一下……。」

「請直爽的說吧!別裝腔作勢的!」我苦笑著說。

「好!」小雨點思索一下:「我要先問你一句,你為什麼和秋明冷淡起來,甚至忍心的離開她?」

「那還用說麼?」楊子雲搶著說:「當然是因為阿蘭的關係,這件事我頂清楚啦!」

「是不是還有其他的誤會,或者有人告訴你,秋明不願意接受你的愛?還是你也沒有誠意去愛她?」

「沒有!」我莫名其妙的搖著頭。「我自己的事,從沒有第三者給我參加過什麼意見!」

「好了!我可以放心了!」小雨點微笑的說:「那天下課後,我正為著這件事著急,暗暗和秋明商量;她立刻想出一個辦法,要我將這件事推在她身上。於是她陪我到『老尼姑』那裡去,聲明這封信是她寫給堅白的,因為大家都知道他們是一對訂過婚的表兄妹……。」

「這倒是一個好計謀!」沈超笑起來說:「秋明這種精神也真令人欽佩!」

「可是卻害苦了她!」小雨點嘆息的對我說:「為了我,秋明祇好照著我信上的內容違背良心對谷先生說一頓謊話。表示你們並不相愛,也沒有正式訂婚約。所以在書面上來向你示意,因為我那時正對子雲傷腦筋,他天天死纏死追,討厭極了!」

「我會這樣不要臉麼?……」楊子雲剛要分辯,急性的沈超,攔住他的話對小雨點說:「這件事總算是應付過去了!怎麼你說和堅白有關係呢?」

「當然!」小雨點微笑的說:「你們怎麼忘記了,老尼姑和亞南姐是老同學,亞南和堅白又時常接觸,她們難免不談起這件事,所以我擔心會引起徐對秋明的誤會!」

「你想得太深遠了!」我搖著頭;忽然間,我也想起那天在荷花塘裡,亞南和我講的那句話——她祇能給你苦惱而不能給你愛。原來,這裡面還有一段弄假成真的故事。

「也許因為這點誤會,使亞南毫不愧疚的將你從秋明的手裡奪過來!」張幼華對我神秘的一笑。

「秋明曾經向你解釋過這件事情?」小雨點也向我追問起來。

我默默的搖搖頭,想起了那一年病中,秋明有幾次對我欲語無聲的神情。

「秋明也太可憐了!」小雨點站起來剪一剪燭花,依偎在楊子雲的懷裡,連連的嘆息。

「亞南又何嘗不糊塗得可憐!」張幼華接著說。

「你不知道最可憐的還是阿蘭!」楊子雲撫摩著小雨點的頭髮,輕輕的說:「不要說了,免得叫堅白想起來傷心。」

在搖曳的燭影中,傷心的往事,又湧上心頭。一剎時間,我彷彿看到阿蘭、秋明、亞南三個熟悉的面孔,又明晰的映在面前。

沉默了一會,我聽見他們幾個人還在竊竊私議著:

「如果秋明找到他呢?」

「如果阿蘭還在等著他呢?」

「如果亞南不放鬆他呢?」

「如果……」

他們大概以為我是睡著了,其實我也在為著這些問題而苦惱,但是怎樣也無法解脫良心上的譴責,祇覺得這房間沉鬱的空氣,一陣陣緊壓在胸口。

我想掙扎,我想逃避,我驀的跳起來,跑到窗口,拉開窗簾,忽然看到巷口的街道上,人聲鼎沸,夾雜著一片叫賣號外聲,好像發生了什麼意外。正在驚疑中,忽然看到一條人影跑過來。

「喂!快一點開門那!」我聽到亞南急噪的聲音。

「亞南回來了!」楊子雲跳下床,第一個跑出去。不多一會,他帶著亞南驚惶的走進來,兩個人發狂似的喊起來:「啊呀!戰事爆發了!」

「戰事爆發了!」我們幾個人將亞南手中的號外搶過來,幾個鮮明的大字,映在眼前:「蘆溝橋展開血戰……」

戰爭的消息,給我們帶來了巨大的驚惶,也帶來了無比的憤怒……。

僅止是幾個小時的變化,這間溫馨喜悅的小小洞房,忽然變成了緊急驚惶的會議廳。

沈超的性情最急躁,主張立即到前線參加戰鬥。張幼華比較緩和,希望多觀望幾天;說不定日本人一戰而敗,再敗求和,用不著立刻決定行動。

楊子雲和小雨點這一對新婚夫婦,也願意在戰地上渡蜜月。倒是亞南沉著得多,她從皮包裡掏出一張地圖,和雙方戰力的資料,在燭光下仔細的研究。

我在原則上主張大家要採取一致行動,無論到前方或後方,多團結一個人,就可以多增加一分力量。

在我們熱烈的討論中,歐家夫婦也趕來了。歐先生一變平時輕鬆幽默的態度,嚴肅的對我們說:「青年朋友們!你們朝朝盼望的偉大時代來臨了。在這個時代中,我希望你們英勇、堅強的站起來。」

「謝謝你!歐先生!」亞南冷靜的和歐先生握手,激動的說:「現在我們正討論這個問題,告訴你,我們早已站起來了,現在正選擇出發的方向。」

「離開這裡,離開北方戰場,到南方去!」歐先生扳著面孔,瞪著炯炯發光的眼睛。最後,他揮著手,斬釘截鐵的說:「走!」

「走?」沈超拍著桌子氣洶洶的喊起來:「不行!你要我們逃避麼?」

「我們不能像你們商人那樣,」張幼華也搖著頭,表示反對:「見風轉舵,一走百了!」

「姑父!」小雨點帶著哀懇的語氣,向歐先生看一眼:「你應該鼓勵我們,不要說洩氣話!」

「我們天天要人家起來抗戰,而自己卻臨危苟安!」楊子雲也向亞南發起牢騷來。

歐先生等待大家發完脾氣後,他慢吞吞的燃吸了一支煙,向他太太笑一笑。然後悠閒的點點頭:「不錯!我是商人,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但是,我告訴你們,我天天在日本軍閥的頭上打算盤……」

「那你為什麼替我們出此下策?」楊子雲打斷他的話。

「下策!」歐先生輕蔑的笑起來,伸手在大衣口袋裡摸出一件沉甸甸的東西:「下策是我們這樣人幹的,你們都年紀輕輕,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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