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四

經過一番痛苦的掙扎後,我決定找一個機會,和亞南做一次深談。我知道她每天夜裡,開完了會,總要在校園中的荷花塘畔,靜靜的坐一會,才回到宿舍裡去。

這是一個燥熱的夏天,聒耳的蟬聲和草叢裡稀疏的蛙鳴,使人煩躁得喘不過氣。沒有風,朦朧的月光,像薄霧樣的籠罩在蒼鬱的樹頭上,更顯得單調、淒清。

荷塘正準備改作游泳池,原有的荷花,早被同學們採擷淨盡,祇有幾朵浮萍,飄在平靜的水面上,在荷塘的岸邊,還橫著一隻小巧的遊艇。

繞過荷塘一角,就看見學生會明滅的燈火,從窗隙中,我看到亞南和幾個年老的教授,正在熱烈的辯論問題。

「無論時局的發展怎樣惡劣,學校方面絕不能放棄教育青年的立場,當然在必要時遷校的計劃,是勢在必行的,」一位歷史學教授,深沉的說:「在長期抗戰中,我們要為國家多保留一點元氣,也就是為戰爭多儲備一點生力軍。」

「我並不反對!」亞南激昂慷慨的站起來:「不過,我絕不放棄個人的意見。第一線炮手和大後方種田的農夫,在戰爭貢獻的意義上,並沒有多大分別。但是,在堵塞洪流的決口時,我們不能將一袋泥土和一袋石灰分別得那樣清楚。」

「可是!在市場價格上,」一位經濟學教授微微的笑一笑:「石灰就是比泥土有價值!」

「不錯,我們不要忘記,在防水的效用上也強得多!」亞南搖著頭,仍然執拗的說:「剛才開會時,一部份主張在敵後工作的同學代表,已經說得很多了。在保衛祖國的義務上,每一個青年人,應該有選擇地方貢獻生命的自由。」

「是的!」一位教法律的教授,站起來和亞南握手:「蘇同學!希望你再考慮一次,這是你大學的最後一個學期。」

「如果文憑可以對住敵人的炮口,我願意再修幾十個學分!」

「可愛的英勇姑娘!」歷史學教授用英語喊起來:「我不喜歡,而且不希望野獸的血,流在我們乾淨的土地上。但是,我願這聲音從窗口送到日本軍閥的耳朵裡,中國不會亡!」

「中國不會亡!」三位教授和亞南一齊喊起來,我看見亞南和他們握手道別時,噙著一眶眼淚,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教授嘟嘟噥噥的先離開了學生會,亞南還在低著頭收拾書籍和手冊。我快速的閃進大廳,輕輕的走到她背後,在她耳邊輕輕的咳嗽一聲。

「啊!是你!」她驚奇的看著我,勉強露出笑靨:「怎麼還沒有睡?天不早了!」

「貪睡的豬,永不會聽到夜鶯的歌唱!」

「你應該說晨雞的報曉才對!」亞南搖著頭,爽朗的笑起來:「常常演戲,連談話也帶有台詞味道了!」

「我們沒有你演的逼真!」我也笑起來說:「剛才這一幕真是精彩極了,把幾位半死不活的老傢伙,快感動哭了!」

「你都看到麼?從開始檢討工作起!」

「僅僅是最後幾分鐘!」我說:「很慚愧,無論看什麼戲,我都是慣常遲到的觀眾。」

「不要這樣說,你沒有遲!」亞南立刻明白我說遲到的意義:「環境和心情,往往會影響一個人,你今年和去年對於救亡工作的努力,便不可同日而語了!」

「這應該是你的感覺,」我忽然想起了好久沒有人提起她的綽號來:「太陽小姐!在你的光輝下,一根小草也會長得粗壯的。」

「是嗎?」亞南對我注視了一下,高興的說:一年多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臉上興奮的光彩。」

「冬天過去了,春天就會來到的!」

「這一二年的變化真大,記得我們在文藝座談會的時候,你還是一個小書獃子,現在竟學得幽默了!」亞南收拾好書物,得意的眨一眨眼睛:「走吧!陪我到校園裡散散步!」

我們走出學生會,起先是一前一後的走著。漸漸的,她靠緊我,向四面看一看,大膽的挽著我的手臂,輕輕的哼起救亡軍進行曲。

「時局很緊張吧!」我打破沉默的氣氛:「我看你們討論很激烈!」

「都是將來的計劃,在迎接大時代的來臨中,我們應該預先來計劃行動!」

「人心真像季候鳥!」我說:「有些南方的同學都準備回家去!」

「你呢?」亞南拉著我依在荷塘的石欄上:「你沒有想到將來的計劃!」

「我沒有家!家也沒有我!」我搖著頭,指著水上的浮萍說:「像這些東西一樣,隨著人海的波浪,漂到那裡就算到那哩!」

「你還沒有脫離從前那種憂鬱的氣質!」亞南指著那隻遊艇說:「我們應該像船,喜歡衝到那裡就衝到那裡!」

「那麼你是航行的舵手了!」

「試試看!」亞南拉著我走到遊艇的小碼頭。解開纜,要我坐在中間,她撥動雙槳,穿過石橋,向蘆葦的深處划去。

「我們很少有這樣的閒情逸致。」她在水心停下來,將帶來的書物,放在艙板上做枕頭,舒適的躺下,揉揉眼睛,對我笑起來說:「我畢竟是女人,一到工作閒下來時,就想起亂七八糟的雜事!」

「女人的心裡都是秘密,」我想起一位教授和我閒談時的警句:「她以為人家不知道,其實人家比她還清楚!」

「這就是男人不了解女人的地方!」亞南吃吃笑起來,抓著我的手臂,要我也和她躺在一起。於是她低聲的說:「是不是同學們也很注意我們的行動?」

「他們以為我們是一對異性姊弟,或者是親戚,想不到我們不過是普遍的朋友而已!」

「你怎樣告訴他們?」

「我要他們隨便猜測好了,祇要不影響你的聲譽,妨礙你的情緒,」我笑著說:「當然也有人疑神疑鬼的亂說一陣,可是對於我不發生絲毫的影響!」

「謠言和測臆,在男女關係上,有時可以替雙方面縮短距離,但有時也能發生很大的誤會!」亞南似乎很認真的說:「告訴我,他們究竟在編造些什麼?」

我凝思一下,想到正好借這個機會來探試她,於是我故作遮瞞的說:「不要管他,當我認識太陽的熱力時,我不會將疑雲疑雨看成一回事!」

「究竟是怎樣的說法?」亞南似乎有點著急起來:「你應該了解我,我不是那樣心腸狹窄的女性!」

「有人說,你愛上那一個戴眼鏡的年青教授?」

「真有趣!」亞南微笑的吐一口唾沫:「祇可惜他隔著一層玻璃,看不清楚人家,也看不清楚自己,迷迷糊糊的,在夢裡過日子。」

「也有人說,你愛上學生會的主席,那個能說會講的傢伙!」

「一架麥克風,一座錄音機,或者是一個留聲機,祇是給人利用的工具,你見過女人和會說話的鸚鵡戀愛麼?」

「那麼!你們同系的那位英俊而闊綽的大塊頭,正拚命向你獻殷勤呢!」

「哈哈!」亞南忍不住笑起來:「我是這樣庸俗麼?」

「當然,以你的條件,在我們學校裡,沒有誰敢向你追求的!」

「你以為我祇是給人家選擇的貨品?」亞南冷笑的說:「笑話!我偏要主動的選擇男人!」

「用你的美麗和才幹!教你選中的男人跪在腳底下?」

「我會給他一個銅板,像打發一個叫化子,叫他再去哀求另一個主僱!」

「那麼用你的品格和驕傲,去征服一顆倔強的心!」

「不!用一顆誠摯的心,去溫暖一顆受傷的心。」

「你將愛情當做一種事業來努力麼?」

「是的!生命是上帝創造的,愛情卻是自己創造的。」

「我當然知道!你是很富有創造力的人,」我思索一下說:「你已經有很多光榮的成績;環境、學業,以及你將來的前途事業。不過你和別的女人不同,也比別的女人偉大。普通女人以愛情為生命的全部。而你,你不過以愛情來充實事業罷了!」

「是的,我將事業看得和愛情一樣的重要。」

「但是,為了事業,人不能像機器樣的工作著。亞南!當我看到你心力交瘁的形容,我不知怎樣安慰你才好!」

「雖然我有時會忘記自己,可是……」亞南敏感的看著我,慢吞吞的說:「我沒有一刻忘記你!也許我對你冷落了!你才這樣……」

「不!亞南!」我急忙搖著頭說:「我不是這意思……」

「你的意思是……」亞南驚疑的坐起來,怔怔的看著我,嘆口氣,瞪著眼說:「堅白!難道你到今天還不能了解我!」

「當然,我了解你……」

「可是你不懂得我的心,一個帶點男人性格的女人的心。」

「不過……」

「還懷疑什麼呢?」她攔住我的話:「難道你非要我赤裸裸的對你表示麼?我畏懼什麼呢?是的,我愛你!我以整個的生命來愛你。當我第一次和你見面的時候,我就想捕捉你的感情!這彷彿有人在命令我這樣做,命令我勇敢、鎮靜、克服一切困難去做。」

「但是……」我很想將積鬱在內心的苦悶告訴她,可是看著她炯炯發光的眼睛,咽喉裡就好像有一種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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