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三

短短的寒假,在輕鬆喜悅間過去。小雨點和楊子雲雙雙的回到天津,我和亞南也忙著趕到學校上課。匆匆聚合,又匆匆離開,大家在握別時,倒也感覺無限的悵惘。

男女中間的感情,有些地方表現得非常微妙。在這一個學期中,我和亞南的關係,反而顯得比往常生疏,見面時彼此都謙遜有禮,甚至相視無言。亞南在性格上也有很大的改變,居然也學會輕顰淺笑的兒女情態。

大概是阿蘭和秋明平安的消息,給我很大的幫助;在心情上,我不像上學期那樣憂鬱了。而且,楊子雲也不時轉告我家庭的消息。我也照他的計劃,寫一點簡短的信寄給母親和弟妹們,一個月後,我又看到了家人熟悉的筆跡。

母親的信裡,還附著一張閤家歡照片,背後是祖母的遺照,父親和母親並肩的坐在兩張太師椅上,弟妹們分站兩旁,母親的身旁空著一個位置,大概是等著我回去的意思。

一家人都露出笑容,連父親臉上的皺紋也舒展了。母親在信上告訴我,父親餘怒已息,也很關心我生活狀況,最近正籌劃一筆款子寄來。她自己祇表示愛子心切,對過去的處置,懊悔莫及。

母親的信文,寫得沉痛極了。

起先是一派四六排偶的文體。最後她也學著新文學的口吻說:「原諒我們吧!愛兒!因誤會而鑄大錯。媽媽老了!半生心血,一眶酸淚,唯默禱上蒼,佑我愛子……」偉大的母愛,從筆尖上流露出來。

弟弟的信寫得很天真,連篇累牘中儘是些讚譽欽佩的詞藻。他曾將這些事向同學們誇耀,問我在萬里跋涉中,可曾像魯賓遜漂流記裡那樣的新奇有趣。

妹妹畢竟是一個女孩子,信也寫得工整而細膩。她將家庭情形詳細的告訴說;原來家裡人對我的失蹤都嚇壞了,誰也不敢說一句氣憤的話。母親想起了就哭,父親表面上雖然裝得很嚴肅,其實心裡比誰都著急。

這情形一直到接到楊子雲朋友從香港的來信,才和緩下來。當時,父親主張馬上派人去找我,母親考慮了一天表示反對。她說:一錯不能再錯,祇有等我慢慢的回心轉意,誰也不能再強逼我。萬一我再要跑到外國去,那麼一輩子也不能相見了。

談到阿蘭和秋明的事情,她祇是隱約的告訴我一點消息,倒是對我的做法,發了很多議論。

她不了解我究竟是甚麼意思,甚麼打算。從這件事發生後,她對於男子的心情,更為惶惑不解。她說:以秋明的學識、性格、容貌,再加上三年同窗的感情,也不能得到我的真愛;而我與阿蘭五六年的離別,僅僅是一次晤談,就使我決定約她私奔,這是多麼幼稚荒唐的事情。然而我平日的見解並不幼稚,行動也並不荒唐。

她更苦苦的追問我,最讓她想不通的是我這莫名其妙的處置。既然我有這麼大的勇氣去萬里流浪,為什麼沒有勇氣來爭取婚姻成功。事情雖然敗露了,但正好面對現實來徹底解決,為什麼我不能對阿蘭負責?又為什麼我不敢向秋明坦白?她在懷疑中認為我是最不懂愛情而最容易發生愛情的人。最後,她從這件事得到一個天真有趣的結論,她肯定的說:世界上男子都是這樣可笑而又可恨的糊塗蟲,女人都是又痴又笨的可憐蟲。尤其在愛情上,女人永遠是寂寞的。

這些問題我沒有給妹妹明朗的答覆,祇是告訴她用功讀書;書唸通了這些道理就明白了。並且,要她多多安慰母親,請父親也能原諒我的過失。

果然,不到一個月,從香港轉匯來一筆錢。父親也寫給我一封信。對往事隻字不提,仍然是板起面孔,要我繼續求學。在對人對事方面,又說了一番大道理,至於我今後的行動,他不像過去那樣嚴格了,大意說目前國事日非,情勢如果沒有變化,將來終不免一戰。南方終究比北方安靜,能繼續求學倒是很難得的機會。他對於弟妹們荒廢學業的遊行罷課,卻表示大大的不滿。

可是,時代的潮流,好像和父親的見識有意開玩笑。他那裡知道,我現在所處的讀書環境,混亂衝動的情形,比家鄉偏僻的小城,何止千百倍呢!

除去理工院的同學,還保持一點學術研究的形式,文法學院的同學,簡直是丟開了書本,都將整個精神貫注在救亡工作上,而且很有組織的去發展社會活動。有些教授也幫著同學們籌劃策動。

寧靜的學府,變成了洶湧澎湃的海洋。大家都好像是一群海燕,在暴風雨前夕,憤怒、徬徨,盼望在濃霧中衝出來。

當愛情的煩惱,在我心頭鬆弛的時候,愛國的火燄,就特別熾熱起來,在亞南的鼓勵下,我參加了學校裡各種宣傳的組織。出壁報、散傳單、編寫劇本,甚至自己做演員;從舞台上演到街頭。整天是忙忙碌碌,連看書寫稿的時間也沒有了。

亞南是學生會的領導人物,天天忙著開會、演講,夜裡還在寫計劃書和工作報告;有時代表學生會和外界連繫,儼然是一副女政治家的派頭。因此,我們很少有長談的機會,談起來也是以時局動態為主題,她從各方面來鼓勵我,偶而涉及到愛情方面,她總是含蓄的笑起來。

我當然不敢再煽起愛情的火燄,但是,對於她這一段真摯的感情,畢竟是不能抹煞的。這種感情好像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緊緊的束縛著我。是的,我應該報答她,報答她對我的恩惠和痴心。但是,我更知道除去真誠的愛她,再沒有別的好辦法。

每天夜裡,當我從狂熱中冷靜下來的時候,這些問題又來苦惱著我。在情感上,我不否認對亞南已種下深深的愛苗;這愛苗是在真誠、感念、敬慕的環境中滋長起來的。但是在理智上,我不能忘記阿蘭和秋明。如果我這樣隨便接受了亞南的愛,在我的良心上永遠是一個不可彌補的愧疚。我更不能在短短的人生過程中,出賣自己的靈魂和意志。而且,我更不能以殘缺的愛情來欺騙人家完整的心;是的,我不能愛她,我不能欺騙她,我寧可做一個無情的魯男子,也不能做一個負義的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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