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一

紅葉飄零,白雪粉飛,北國的冬天來臨了,學校裡放了寒假。

為了排除寒假中的寂寞,亞南寫信給楊子雲,要他約好張幼華、沈超和小雨點,到我們學校裡商量歡度舊曆新年。

楊子雲在他們學校裡,特地和亞南通一次長途電話,他告訴我們張幼華和沈超已決定要回鄉去,本來他也打算帶著小雨點回家去的;但是為著我們,臨時取消了這個計劃。不過,他不主張在學校裡過年,他希望我們不要客氣,到小雨點的一個親戚家裡歡聚。

原來小雨點有一個姑母,在一個月前,才從南方遷居到北平來,住的地方很幽靜,也很寬敞,祇要我們願意,她們一定很熱誠的歡迎。

為了遷就他們的意思,亞南當時就一口答應了。果然三天後,我們就接到小雨點從她姑母家寄來一張請柬,告訴我們即日準備行李;第二天她陪著她的姑丈歐先生,駕著汽車親自到學校裡來接我們。

學校裡的假期,真是一副活生生的社會寫生畫,有人高高興興的回家團聚,也有人愁眉苦臉的還在學校裡消磨時光。我和亞南聊堪自慰的,總算還可以借別人家庭裡的溫暖,來安慰自己的悽苦。

小雨點姑母的家庭,真算是幸福快樂的天堂,生活很優越,有四個活潑健康的兒女;最大的女兒剛剛考進初中,最小的兒子還在襁褓裡,夫婦間非常和諧,歐伯雄不但是一個好丈夫,而且是一個誠實和氣的皮貨商人,學識雖然差一點,可是沒有一般市儈銅臭的氣味。

起初,我們在歐家還感覺比較生疏侷促,不到幾天,大家就相處得很融洽。歐太太為我們收拾一廳兩房的廂房,亞南和小雨點住在一起,我和楊子雲睡在一張大床上,中廳內升一盆熊熊烈火,我們陪著他們一家人,圍爐清談,閒話家常,倒也是別有風趣。

除夕的夜晚,正飄著大雪,這天夜裡,歐家更顯得熱鬧;前院客廳裡,有許多商行裡的單身職員在吃酒打牌!我們在後院上房玩樂,歐先生和亞南團爐對奕,楊子雲帶著孩子們在院子裡放鞭炮。小雨點幫他的姑母,在供著神主的堂屋裡,點起了十幾技手臂粗的大紅蠟燭。屋簷下也懸掛著各式各樣的宮燈,掩映著窗前幾株盛開的臘梅花,越顯出一派古色古香的風味。

吃過年飯,歐家照例有守歲的老規矩,亞南臨時接到同學的電話,忙著開會去了。小雨點拉著我和歐家夫婦玩橋牌,我推說技巧不熟,讓楊子雲補上空缺,獨自一個人坐在沙發上聽唱片。

遊子情懷,觸景生情,在一支帶著鄉愁的樂曲中,我想到家庭裡天倫相聚的情景,心頭上恍如壓上一塊石頭;再也提不起半點喜悅的興緻。

他們大概也知道我在想家,勸我回到房間休息一會,等亞南回來,再商量另外的節目。小雨點怕我寂寞,帶我到她們的房間裡,將她和亞南的照相簿送給我解悶。

從亞南的相簿中,我忽然想起被我偷來的那張阿蘭的照片,我想;亞南和阿蘭一定常有書信來住,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為什麼不從她們的書信中來獲得阿蘭的消息呢?想到這裡,我悄悄的走到亞南的寫字檯前動起手來。

抽屜裡擺著幾件文稿,和許多宣傳抗日的傳單,還有一本精裝的日記。我順手將日記拿出來,剛想翻開;忽然,我的手緊張的顫抖起來。是的,我不能偷看人家日記的秘密,剎時間,一種道德的觀念,像一雙嚴厲的眼睛盯著我。心裡一慌,這本厚厚的日記,從我的手裡滑落在地上,夾在日記本裡的紙條,也像蝴蝶似的飄飛出來。

按捺住緊張的心情,伸出頭,向窗外看一看,小雨點和她們正玩得興高采烈,歐先生商行裡的職員,仍在前院客廳裡喝酒猜拳。天空還飄著雪花,冬青樹上面,像蒙著一層厚厚的棉絮。

一切都沒有動靜,我低下頭撿拾那些從日記本落下來的紙片;一張學生登記證,幾份學校裡的通知書,還有一封綠色的信箋。我一併收攏來立刻想夾在原來的位置,又恐怕弄錯了頁數。在猶豫間,忽然發現信箋上熟悉的筆跡——原來正是我要找尋的阿蘭姐的消息。

「亞南姐:來信前天收到了,你給我許多寶貴的教言,我應該永遠記在心裡。

本來應該立刻給你回信,免得你惦著我。祇是近日來為了職業問題,我想等到明朗的決定後再告訴你。直到今天學校才發了榜,同時接到通知書,要我明天就去報到。大概經過幾年的學習,我就可以穿上那件白色的制服,正式為病人服務了。

你一定為我的前途高興,說起來這動機還是在我病後產生的。你知道我是沒有得到人間溫暖的女孩子,我真感謝在病中安慰我的那些白衣天使們,使我獲得了人類真正的愛。所以,我也應該以同樣的愛還給人類。

提起愛,我的筆尖又有些顫抖起來。轉瞬間半個年頭過去了,那些新鮮的事跡,還活生生的擺在眼前。一個有為的青年,現在是音訊全無。另一個誠樸無辜的莊稼漢,也離開了他的鄉土。清夜捫心,誤人誤己,是悔是恨,是恩是怨,我怎樣也分不清楚。

亞南姐!我還記得你上次信上說:『愛一個人,就牢牢的抓緊他。憎一個人,就遠遠的離開他。別以為我們女人是弱者,說因為這樣,幾千年來,我們女人永遠是悲劇的犧牲者!』

你的話說得很對,但是,如果你要處在我的環境,你也會無法自決的,現在我恰恰相反,遠遠離開我的,正是我所愛的人。不是我沒有抓緊他,而是我心甘情願的放鬆了手。

我的苦衷別人是不會了解的,我也不願再詳細告訴你。正如你說的,以愴痛的心情懷念過去,不如以興奮的心情,憧憬將來。但是曾在河邊失足的人,看見一滴水也會觸目驚心的啊!告訴你,即使我學會醫活了全世界的病人,也無法治好自己心頭的創傷。

請你不要為我擔心,哀愁傷感對於我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了。現在,我要記著你的話;愛情是多方面的。我打算全心全意的愛我的工作。也許有一天,在民族存亡的戰爭中,我也能像你那樣的勇敢,將這個未死的生命,貢獻給國家。

北方的天氣很冷吧!希望你保重身體!年節將臨,在除夕的夜裏,我為你祝福,也為一個遠離我的人祝福!

妹朱蘭。臘八節」

匆匆的看完了信,小心謹慎的又夾在日記本裡,在抽屜裡放好。正想走出去,想起信箋後面的訊址,急忙找到鋼筆,想抄在記事本上。又低下頭翻開了日記,忽然一陣急驟的腳步聲響起來,回轉身,看見亞南微笑的站在背後。

「對不起!亞南!」我退後幾步,尷尬的紅起臉來。

「你一個人在房裡做什麼?」亞南走近我的面前,看到我手裡還拿著她的日記本。在驚忙中也紅著臉說:「你原來在這裡看我的日記!」

「沒有!亞南……」

「沒被小雨點他們看到嗎?」她似乎有點著急起來。

「沒有,他們正在玩牌,我一個人……」

「別讓他們聽見!」亞南側著身,向窗外看一看,放下窗幔,將我拉到她的床前坐下來。拉著我的手,低下頭一句話也不講。

「亞南……」我祇覺得我臉上熱烘烘的,心頭在劇烈的跳動。

「不!」亞南鬆開手,急忙輕輕的說:「請你不要說下去,這問題我們目前還談不到。」

「亞南!你……」我莫名其妙的看著她。

「堅白!」她第一次這樣親切的喊起我的名字:「我們都還年輕,我希望你對我還保持平時的關係,真正的愛情,不是表現在口頭上,動作上。」

我從來沒有看到亞南這樣奇怪的表情,也不好意思追問她。冷靜了一會,我想到這些話一定是她寫在日記裡面的。當然,我無法再來聲明我沒有偷看她日記的秘密,免得她自悔失言。祇好將錯就錯的說:「亞南!你對我太好了!我很慚愧,我更感激你!」

「不要這樣說!」亞南突然站起來,注視我面部的表情。我覺得亞南熱情的眸子,像一把火燃燒著,我藉著將日記本放在書桌上的機會,轉過身去,趁勢打開一扇窗門,讓冷風吹醒漲昏的頭腦。

「原諒我!徐!」在我矛盾的情緒中,忽然又聽到亞南的顫抖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來:「原諒我!堅白!我不應該這樣來愚弄你。當然,因為我對你個性的了解,才願意出此下策的……」

「……」我越來越糊塗了,我不知道亞南究竟是對我說些甚麼,祇覺得一隻冰涼的手,撫在我的肩頭上。

「想不到你竟走上我走過的路,勇敢的離開家庭,為你的學業奮鬥,這精神是值得教人佩服的。但是,這痛苦也祇有我一個人知道……」

他知道甚麼呢?我心裡在想。難道誰告訴她我和阿蘭、秋明之間的糾紛嗎?如果是這樣,她不應該也不願意對我再有愛情的表示,或者她還有其他的猜測吧。我希望她快點說下去;但是一陣沉默,祇聽見幾聲輕微的嘆息。

「是的!這痛苦祇有我一個人知道,所以我才能想出這個辦法來!」停一會,她又接著說下去:「一個離開家庭的青年,面臨著最大的痛苦,就是錢。錢!這個庸俗的東西,把多少有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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