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過得很平靜,我好像生活在一個新天地內。學術的領域擴大了,各人有各人的學習興趣,沒有人逼著我們用功;當然,我們也不願偷懶,敷衍,混資格。

在精神方面,我盡量忘記過去心靈的創傷。整日價在書本裡鑽研,典籍湮遠,文海浩瀚,古人的幽靈,倒變成我神遊的伴侶。

漸漸的,同學們都在我的名字上加了「書獃子」的雅號。真的,我自己也有這樣感覺,每天除去上課下課、做筆記、寫文章以外,很少有其他的活動;甚至連報紙也懶得看一次。社會好像和我隔一道牆;牆外邊已經鬧得天翻地覆了,抗日熱潮,將同學的心田裡,翻起了萬丈波濤,而我,卻淡泊得像一座古井。

說來也很有趣,和我同住在宿舍裡的兩位同學,性情也古怪冰冷得可怕。一位是學數學的,祇見他每天低著頭在紙本上畫些方程式,不然就翻著眼睛看天花板。一位是研究化學的,整天在實驗室裡研究什麼,總是很晚才回來,倒在床上,就發出呼呼的鼾聲;第二天清早,又杳如黃鶴了。

大家相處兩三個月,除去初搬到時招呼一次,平時幾乎沒有交談過。後來習慣了,索性誰也不願理誰,甚至連彼此的姓名籍貫也弄不清楚。

我總算比他們的孤癖還好一點,有時候,亞南到宿舍來看我,隨便談笑一陣。可是這對於那兩位同學可以說沒有絲毫影響,他們還是照樣的躺著坐著,一個是木乃伊,一個是打字機。

我真佩服他們的修養,當亞南對國事高談闊論慷慨陳詞時,他們也好像充耳不聞。或者是輕輕的溜走了。亞南看著他們的背影,每次總是微笑的對我說:「大學裡的怪物多著呢,可是你們卻這麼巧碰在一起!」

其實,她自己也算怪物,眼看外文系快要畢業了,忽然又對政治學發生了興趣。一個女孩子還想將來在政治舞台上和政客們勾心鬥角,不是異想天開麼!但是,她似乎很樂觀、很起勁,整天開會、演說、流著汗東奔西跑,激動時往往是廢寢忘食。可是她從來沒有皺一皺眉頭。

她有時聲嘶力竭的勸我加入他們的團體,做些宣傳的事情。我起初也勉強跟他們開開會、喊喊口號,但是幾次以後,再也打不起精神,藉著功課繁忙的理由又躲開了。亞南見我越來越變得孤癖,認為我生理上有毛病,忙著請校醫給我檢查。診斷出是精神的刺激,影響心臟衰弱的病象,需要好好的靜養,少接觸外界的刺激。這一來亞南才算對我放鬆了,什麼事都順著我的心意;祇是每天抽時間,像看護樣的來招呼我兩次。

我也為著自己的健康問題擔心,萬一真的病倒了,更給亞南添上許多麻煩。我很知道精神消沉的緣故,還是秋明和阿蘭的影子,在心裡作祟。起初,我也想盡力壓制自己的情感,白天還可以將意念寄託到書本上去。但是,一到夜裡,這些意念都在夢境中出現。

在迷迷糊糊中,我時常看見阿蘭姐混身血跡,對我哀哀的哭訴著;自從我失蹤後,雙方家庭竟為著這件事鬧起來。我的家庭竟一口咬定說是她回家來勾引我的,她家裡的父母也蠻橫的責備她,村子裡更不容她生存下去。在這樣情勢下,她除去死,再沒有第二個法子。於是;在一個黑夜中,她偷跑出來,弔死在我們約會的那棵大樹下。

這樣可怕的夢境,往往像電影樣的一幕幕的映出來。好容易摒斷了阿蘭的想像,立刻又看到秋明哭哭啼啼的走到我的跟前。她罵我是天下最無情無義的男子。自從我潛逃後,她母親封建得很,要她乾脆在我家裡做童養媳,擔這個空名,守一輩子活寡。

當我嚇得一身冷汗醒來時,屋子裡總是漆黑的。那兩位同學一唱一和的鼾聲,伴著報曉的村雞,嘹亮的校鐘,組成了一支複雜淒厲的交響樂。

我知道這樣下去,早晚要被送到精神病院去。我更知道精神的病態,必需用精神治療,唯一的方法,祇有想法來解開鬱結在心頭的疑團。

於是,我寫信給楊子雲,請他寫信給我的弟弟,打聽我家庭的情形;並且要他請小雨點和秋明聯絡。他們都到過秋明姨母那裡,通訊是不成問題的。

至於阿蘭,我知道他們是無能為力的;至多從我弟妹的信裡,得到一點消息罷了。在苦思中,我忽然想從亞南那裡去打聽,我想亞南和她一定有書信的來住。但是想什麼方法才可以不引起她的懷疑,這技巧的確要費一番腦筋了。

三天後,楊子雲果然寄來一封長信,告訴我關於這些事情,他早已為我花了不少筆墨。因為沒有嚴重的事情發生,所以也不願向我提起,免得我重溫一次痛苦的舊夢。

自從我出走的第二天,家裡的人也就四下追尋,要不是我趕到搭車的機會,恐怕要像逃兵似的被他們捉回去。

當然,家裡為我也傷透了腦筋:父親暴跳如雷,立別要登報聲明和我脫離父子關係。母親更哭得昏厥數次,要不是秋明體貼她、安慰她,恐怕她老人家怎樣也禁不起這樣的刺激。

家人一致猜測,我一定跑到秋明的姨母家裡。當天在縣城裡就發出電報到省城去,沒有幾天,表姨母也寫來一封快信,要家裡切勿操之過急。過些時,等我身邊帶的路費花光了,羽毛未豐滿的小鳥,自然要飛回老巢來。

秋明的姨母對秋明似乎更關心,她叮囑秋明快些回到她身邊去。已經為她請好了一位業餘的西班牙籍女樂師,決定暑假後就可以開始上課了。

但是,秋明並沒有立刻離開我的家庭,她還是裝著笑臉來侍候我的母親,大約有兩個星期的時間,才流著淚離開了。

在這段時間內,阿蘭已經病倒了,因為這件事傳遍了附近鄉鎮,有人嘲笑,也有人嘆息。她那位土頭土腦的未婚夫,自然也不甘受這樣侮辱,沒有幾天,就跑到軍隊裡當兵去了。

阿蘭在病中淒慘極了,朱家伯伯對她更不能諒解,希望她在這場病裡,快快的死去,免得玷辱他們的家聲。阿蘭也絕食數日,等著死神的降臨。要不是小蘭將這件事告訴秋明,一個純潔而可憐的女孩子,就這樣白白的葬送了她的青春。

秋明為了這件事,曾經跪在阿蘭的面前,苦苦的哀求,請她轉回求死的念頭。妹妹也勸告阿蘭,不能為著死的清淨,叫秋明痛苦的活著。秋明哭了,妹妹也哭了,阿蘭才流著淚點頭答應。

為著阿蘭的健康,秋明費了不少心機,才說服朱家伯伯將她送到縣城裡的醫院。聽說秋明在離開我家的前一天,還特別到醫院裡去看阿蘭。祇知道阿蘭打算病好後,還回到上海工作;至於他們還談些什麼,別人就不得而知了。

這是弟弟寫信告訴子雲的,子雲在信裡特別對秋明表示敬佩;他還對我說,像秋明這樣不可多得的女性,勸我再鄭重的考慮一次。

至於我家庭目前的情形,楊子雲在信上寫得很驕傲,果然沒出他所料,他寫一封信到香港朋友處,轉寄一封信給我的家裡。說我在香港生活很好,住在同學家裡,有機會找工作或者繼續讀書,請家裡不要焦念。他站在朋友的立場,勸告我家庭也不必派人尋找。如果再苦苦相逼,我隨時都可以跟商人到外國去流浪,他就不敢負責任了。

楊子雲的嚇騙威脅軟硬兼施的手法,果然使我家庭軟化下來。弟弟還寫信給他,問他和那位同學是不是熟悉,託他想辦法轉告我;父親的怒氣也消了,母親祇要我平安無事,成天為我禱告神靈。全家人祇要看到我一封親筆信,就算是真正的放心了。

楊子雲為著不露出破綻,雖是裝作很關心,但是他表示和香港那位同學並不熟悉,而且香港的朋友又沒有回信的地址;這件事祇好慢慢設法。他認為我弟弟的建議很有理由,要我給家裡寫一封信,由他寄到香港去再轉寄給我的家裡。他殷殷的勸慰我;骨肉之情,手足之誼,畢竟是不能抹煞的。

至於秋明的近況,他附著一封小雨點的信。因為小雨點和她常常有信來往,有好幾次小雨點想將我的行蹤告訴秋明,可是都被子雲阻止了。雖然她也很同情我的遭遇,但是她畢竟和秋明的友誼深厚,對我們這樣的做法,是不表同情的。

小雨點在信裡告訴我,秋明自從遭遇這件事情後,起初是保守緘默的態度;經她一再的追問,才將整個的經過告訴她。她說從秋明的字裡行間,看到一個受傷的靈魂,如何在忍耐痛苦的生活下去。每天練練琴,學學畫,或者寫一點短詩,來打發她整個的光陰。教琴的教師,是一位西班牙籍的老修女;除去功課外,還陪她到教堂裡做彌撒。有一次在祈禱的時候,她忽然在教堂裡暈倒了,好幾天神智才清醒過來。她告訴小雨點說,她得到了聖靈的啟示,但是卻抹不去心頭的人影。

最後,小雨點在她的信裡,好像對我暴躁的叫喊起來:「徐!你願意殘酷的看一個少女憔悴至死麼……」

「是的,我不願意,但是,我……」在我回信中,答覆小雨點這句話時;祇有停住筆,將淚水代替了墨汁,流在那張白白的信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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