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六

雨後初晴,碧空如洗,夜涼似水。星光,月光,伴著馬路上寥落的燈光;隔著玻璃窗,白茫茫,亮晶晶,一片光霧淒迷之中,我越發感到心裡的空虛、孤獨。

「亞南還沒有回來?」偶然抬起頭來,看看壁鐘,已經超過了午夜二時。推開窗,萬籟寂靜,樹影婆娑;一種莫名的恐懼,疑慮,在下意識中驀的現出許多可怕的陰影。

難道亞南發生什麼意外的不幸麼?

她畢竟是一個孤身的女人!

不然,她迷失道路了……。

想到這裡,更使我忐忑不安。我打算到馬路上去等待她,或者先到警察局去查問一下……。

擰亮了檯燈,忽然發現檯燈下面,壓著一張方方的紙條。

「徐!不要傻等著我,今天晚上我決定在朋友處住宿。理由很簡單,我實在沒有勇氣去接受那些侍役們神秘的笑容;而且……。

夜裡你如果寂寞;我已經將幾本小說和一疊剪報,放在你的枕頭下面。無聊時翻一翻,讓它帶你到夢鄉裡。

好好的休息吧!明天早晨我買好車票在那家茶館等你。晚安

亞南」

看完亞南的留條,我輕鬆的伸一個懶腰,卻不噤啞然失笑。傳統的倫理觀念,畢竟是一種頑固的勢力;尤其在男女中間,永遠被它築起一道高高的藩籬。像亞南這樣豪爽、任性,而富有革命色彩的女性!仍然不敢輕易的超越呢!

移動枕頭,果然有幾本精裝書,和一本厚厚的剪貼簿。那幾本小說我在學校裡早已閱讀過了;順手翻開剪貼簿,看到裡面貼滿了一篇篇整齊的剪報。大概是她主編副刊時,留下來作為紀念的作品。

在這些作品中,我忽然發現一篇短文;文章旁邊加上紅色的圈點,後面還有一段冗長的評語。我想,這一定是出自名家的手筆。不然,就是她自己的精心傑構。

這是一篇描寫星夜的散文!文筆雖不十分熟練,但情感卻很豐富,從造意和題材中,可以看到作者樸實的風格和憂鬱的氣質。當我讀完最後一句,才發現文末的署名——阿蘭。

「阿蘭!」這兩個熟悉的字體,在我的眼前,彷彿要跳動起來。難道這是阿蘭的文章麼?難道阿蘭姐真能寫出這樣清新的散文麼?不!也許是一個筆名相同的作者吧!

抱著好奇的心理,我繼續將亞南寫在後面的一段評語,一口氣讀下去:

「這是朱小姐的一篇處女作,也是在我主編這個副刊中她最後一次嘗試的成功。從我們一年來的通信中,我始終鼓勵她,練習寫一點稿子。想不到啼鶯初試,便能清脆動人。真難得!一個在工讀中堅苦奮鬥的女孩子……」

「這不是阿蘭姐是誰?」看到這裡,我奇怪得怔起來。順手翻開第二頁,果然在簿頁裡夾著一張阿蘭姐的旅行照片。她穿著一套樸素的工人服裝,拈花微笑,倚欄遠眺;但眉宇間還可以看出鬱鬱寡歡的神色。照片背面除去簽名寄贈的字樣外,還寫著幾行小字:「神交一年,承教良多,姊求深造,我返故蟄,天南地北,不勝依依……。」

「阿蘭姐!」我將這張照片輕輕的揭下來。放在胸口,一陣心酸,我抱著枕頭;迸出了幾滴眼淚。

一覺醒來,已經是日上三竿。我連忙起來整理行李,將阿蘭的照片,偷偷的放在旅行袋裡。我想;如果亞南要追問起來,就說在旅館遺失了,她決不會懷疑我有意竊取她的紀念品。主意想定,我看看腕錶,急忙向車站趕去。

仍然在昨天那個茶館裡,我看到亞南正在那裡淺斟輕語。她看著我,點頭微笑,向我招招手:「快來!我給你介紹一位朋友!」

走近她的座位,我看見一個中年婦人背著臉坐在她的對面。從後面看去,很像是我母親的背影,我不覺驚疑的停住步,心裡私忖著:「難道是母親趕來了麼?」

「怕什麼?好好的站在那裡鞠躬,」亞南一面說,一面拉著我走過去:「你猜猜看!是誰?」

還沒有等我開口,那位梳著髮髻的女人就微笑的轉過頭來。我一怔,原來是我們學校裡的女指導員——谷先生。

「徐堅白!」谷先生突然收斂了笑容,嚴肅的喊著我的名字。像講堂上那樣的宏亮、莊嚴。

「是!谷老師!」我筆直的站著。

「哼!剛離開學校就不守校規了?」谷先生操著熟練的英語,半真半假的和我開起玩笑來:「竟敢和女朋友在旅店開房間!」

亞南突然紅起臉,向谷先生瞪眼,羞笑的說:「你這個人越老越風流,真不成體統,對學生說話也這樣沒遮攔!」

所幸這間茶館裡祇有幾個鄉下佬,他們大概都聽不懂谷先生的洋話,祇是奇怪的看著我們。我為了急急結束這種尷尬的局面,侷促的坐在亞南旁邊。向谷先生畢恭畢敬的說:「谷老師!你幾時來的?」

「亞南沒有告訴你?」

「是怎麼回事?」我轉回頭看看亞南,亞南也神秘的笑起來:「原來我是和谷先生約好在一個老同學家裡會面!」亞南喝一口熱茶,忍不住噗哧一笑:「我知道你們見著她,就像貓見老鼠似的。如果我告訴你,你昨夜還能放心安心睡覺麼!」

「人家是老老實實的,那像你那樣!」谷先生又乘機向亞南取笑:「不知羞!半夜裡說夢話,還喊著……」

「老學長!怎麼啦!」亞南紅著臉站起來,忙著喊侍役結帳。揮著手,嗔怒的向我說:「別聽她胡說八道,我們到車廂去吧!」

在鬨笑中,我扶著谷先生手臂,在頭等車廂中找到臥鋪的房間。亞南和谷先生同住在一起,我一個人佔了一間舖位。

這一來倒趁合我的心意,我實在害怕「老尼姑」那種犀利的眼光,刻薄的嘴舌。真奇怪,一個平時道貌岸然的女教師:離開教室,放下教鞭。就立刻變成另一種放浪不羈的態度。女性的性格畢竟是很難捉摸的;從谷先生我想到亞南,像她那種豪爽倔強的性格,一提到男女戀愛的關係,也禁不住忸怩不安。而且,在她那隱藏的感情中,好像有一堆熊熊的愛情火焰。萬一這火焰向我的身邊燃燒過來,這該是多麼可怖的事情……。

想到愛情,我在內心裡忽然起了強烈的憎恨。好容易脫開了阿蘭和秋明的煩惱,我再沒有勇氣陷在另一面情網裡。亞南真也可憐,她那裡知道我心靈上的創傷。誰能在一堆死灰裡,燃起一點火星呢?更令人懷疑的,谷先生難道不知道我和秋明的關係麼?難道她沒有將我們的關係告訴亞南麼?為甚麼她在有意無意中,還來拉攏我和亞南的距離呢?

「你不能再這樣迷糊下去!」彷彿有一個嚴厲的聲音對我說:「你不能再自尋苦惱,誤人誤己……。」

於是,我藉著溫習功課,盡量和她們避免接觸。亞南也正好,有個伴兒,和谷先生一唱一和,有說有笑;在每一個車站,她們都抽空到車外走走。等她們要約我同行的時候,我故意裝成疲憊的樣子,拿一本書遮著面孔,沉沉欲睡。或者半掩著房門脫光了衣服,高聲朗誦;這倒是避免女人麻煩的唯一妙法。

果然,這些方法發生了很大的效力,總算是平安無事的到達了故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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