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四

這三天時間內,我藉著溫習功課的掩飾,在一旁冷靜來觀察秋明的神情。可是她仍然是那樣溫和的,含蓄的,和我很少接觸;遇到時也很少講話。我想,這大概是她顧忌周圍環境的緣故。

當然,最令我擔心的還是弟弟和小蘭。在他們幼小的心靈中,也許放不了這樣大的秘密。可是巧得很,弟弟在那天晚上,到小河裡游水,著了涼,發了高度的燒,老老實實的躺在病榻上。

小蘭呢,因為失去了遊伴,總也看不見她的影子?我想,也許是阿蘭姐比我還敏感得多,有辦法來約束她的行動。

到第二天晚上,我緊記著這重要的時間,趁著家人在乘涼的時候,偷偷的收拾好準備出走的衣物和日常用具。推稱身體不舒適,一個人早早的就睡在床上,恐怕被他們偵查到一點形跡來。

一切都跟平日一樣。一會兒,我聽到屋內的人聲寂靜了。再一會,我聽到僕人老王關門的聲音。又一會兒,我聽到母親的腳步聲!進房來摸摸我的額角,又輕輕的走出去。

推開窗,我痴痴的看著晴朗的夜空中,星星、月亮……。

已經是深夜了,我悄悄的起身來。像小偷似的跑到母親的臥房前,從窗櫺中看到黯淡的燈影下,母親和弟弟睡在一張木床上。弟弟的眼角,還滾動著淚珠。

要不是父親的鼾聲驚動了我,我真想跑進去抱著母親痛哭一場。是的!在她醒來時,知道我這叛逆的行動,不知又要流下多少眼淚呢!

「饒恕你這不孝的兒子吧!爸媽!」我想:「父親要是能在這時候打我一頓鞭子該多好!」

一陣酸心,我忍著淚又走到妹妹的臥房前,我知道妹妹和秋明是住在一起的。他們大概是貪著晚涼,連窗戶也沒有關好,在月光下我清晰的看到妹妹微笑的睡容。

秋明是背著臉睡去的,使我看不到她的面目。也好,我實在是不敢再看她一眼。也許是最後的一瞬呵!

「原諒我,原諒我啊!秋明……但是,我該走了!」我在心裡輕輕的說。戀戀不捨的又回到臥室裡,點上燈,詳細的寫了一封信,我將離家的苦衷告訴他們,請他們不要掛念我。尤其是秋明,我對她寫了一番大道理,來掩飾我心頭的愧疚。一切都準備停當;果然,那幾顆明亮的大星,已經和窗外的樹梢平行了,我偷偷的走到後院的花園,爬過矮牆。

原野裡寂靜得很,寂靜得簡直可以聽到自己心臟的跳動。有風,樹梢在輕輕的搖擺著,遠遠看到瓜田裡明滅的火亮。

偶然一聲犬吠,我驚悸的蹲在牆角下;喘息了一會,然後順著竹籬笆,像蛇一樣的向草坪疾行。

月色彷彿是一層銀灰色的薄霧。在迷濛中,我看到那棵大樹下,果然有一個頂上頂著黑紗的人影,幽靈似的來回遊蕩著。

「阿蘭姐!」我抹一抹頭上的汗珠,輕輕的喊起來。

她似乎沒有聽到我的聲音,仍然是仰起頭向天空中痴望著。我彷彿看到她手裡拿著一塊白色的手絹,在輕拭淚痕。

「阿蘭!」我恐怕會一下子驚動她;停住步,再輕輕的呼喚她。她似乎是聽到了我的腳步聲,向四周看一看,卻很鎮靜的回到那棵大樹下,坐在一塊石凳上。

等我快到她身邊,她卻無意的背過臉去,發出深長的嘆息。

「你等久了,阿蘭姐!」我心裡感到一陣酸痛,忍著眼淚,不顧一切的摸過去。在緊張中,她卻忽然躲開我;一縱身跳起來,疾快的將臉上的黑紗拉下。顫抖的對我說:「表哥!」

「啊!原來是你!秋明!」我幾乎失聲叫喊起來。一剎那間,我覺得眼睛昏黑,乘勢倚在樹幹上,渾身的肌肉都在緊張的顫動,彷彿在遭臨著一場兇惡的夢魘。是的,祇有在夢魘裡,我才體驗過這樣的恐怖。

在昏迷中,我覺得有一雙軟綿綿的手臂,摟住我的頸子,接著是一陣嚶嚶的哭泣聲。

好一會,我漸漸的清醒過來。

羞愧,焦急,像一把火在我的心頭燃燒起來。定一定神,我急速的拉下她的手臂,嚴厲的對她喊起來:「秋明……你……」

「表哥!對不起!我破壞了你們的計劃。」秋明向後退幾步,冷冷的瞪著眼睛一動也不動。

「想不到你是這樣陰險的人!」

「我……」秋明忽張開顫抖的嘴唇,想說什麼,可是又說不下去。忽然,她拚命的搭住胸口,發瘋似的狂笑起來。這笑聲慘痛極了,震動在清夜裡,好像是一隻貓頭鷹磔磔的慘叫。

「秋明!」我驚駭極了,急忙拉住她的手,哆嗦的對她說:「不要這樣,我……我錯了!」

「什麼?」她停住笑,又痴痴的注視著我。在月光下,我看見她眼睛裡閃動著奇異的光芒。

「是的!我錯了!」我再重複的說一次。

「你是說你不應該決定這樣做?」

「不!我覺得我剛才狂暴的態度。」

「噢!」她彷彿想起了什麼,嚴厲的對我說:「表哥,想不到你竟會有這一套欺騙本領!」

「欺騙?」這句話像一支利箭,射中了我的胸口。

「是的,欺騙一個人的心和靈魂。」她在盛怒中,卻裝成很溫和的樣子,向我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

「你不能這樣說,秋明!你知道我內心的痛苦麼……?」

「痛苦!」她冷笑一聲:「你也知道一個女孩子,在心靈上受不了的痛苦麼?」

「知道,但是我不能不這樣做!」我冷靜的背過臉去。

「做得不光明,不磊落!」

「很遺憾,」我轉過頭囁嚅的說:「不過家庭和社會的環境都是這樣的,在黑暗氣氛的包圍下,你能說我應該點起火把,在黑夜裡突圍麼?」

「那麼你應該早作打算,我知道這是你們三天前才決定的。」

「不,你應該說我們在五六年前,就有這樣的決定!」

「五年前,」秋明在傷感中沉吟了一會:「我不信五年前的事,還能發生這樣大的潛力。」

「是的,別人不了解我們的。」我似乎在哀求她。

「你能說你一點也不了解我的心情麼?」

「可是……」

「我不相信三年來的摯愛,不能改變一個人的心。」

「為了信義,為了愛情,為了……。」

「這樣說,三年來你對我一點也沒有留戀?」

「當然,」我走近她,挨著她的肩頭,悽愴的對她說:「秋明,請你相信我的話,我感激你,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對我的好處。」

「不,表哥,我不要這個!」她乘勢的撲在我的懷裡,緊緊的抱著我,哀哀的痛哭起來。

很奇怪,在這樣的情景下,我卻覺得心田裡很凌亂,也很空洞。沒有刺激,也沒有感情,像一個沒有知覺的木偶。我茫然的說:「是的;秋明!我對不起你;原諒我……」

抬起頭來,看到天色漸漸的發亮了,月亮已經從樹梢落到遠遠的山頭上。我第一次覺得月光是這樣慘淡,這樣幽怨,減退光芒的月亮,比星星還覺得淒厲動人呢!

想到星星,我又茫然的注視著銀河兩岸的星群。牛郎、織女,一個個都像個夢影樣的又出現在我的心頭,是誰編出來這樣荒誕的愛情故事啊!

偶然一聲雞啼,彷彿是一支警笛的聲音,在我的心弦上激烈的震動,我揉一揉眼睛,囈語樣的叫起來:「秋明!你怎麼知道我們約會的事情?」

「你說我不應該知道麼?」

「不要這樣挖苦我,秋明!」我咬一咬嘴唇,痛苦的說:「我想問問你,你在這裡可曾看到阿蘭姐麼?」

「沒有!」她慢慢的抬起頭來。

「她沒有來?」

「是的,她今天下午才決定這樣做?」

「你怎麼知道我們這樣的計劃?」我又間。

「你以為這是不得了的秘密麼?」她輕蔑的看我一眼,低下頭。

「嗯!除了我和阿蘭姐外,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的!」

「但是有一個天真無邪的人會告訴我。」

「是弟弟?」我忽然想起了在我們約會那天,弟弟在草叢裡曾經聽到我們的計劃。雖然我已經一再的告誡過他,想不到他仍然這樣來和我作對。不過,在當天晚上,他不是病倒了麼?

「昨天,在他的夢囈中,錯認了我是你的阿蘭姐。」

我恍然大悟,老羞成怒的說:「於是你得到了消息,就像捉賊似的來防備我們。」

「不,」秋明輕輕的搖一搖頭:「在當時我還不能了解這許多事,直到我見到阿蘭以後。」

「你見到她?」我驚奇的看著她。

「嗯!今天下午,我同表妹跑到她家裡,看見她正在整理行裝。」

「你侮辱過她?」我忿忿的看著她。

「不!」秋明嗚咽的哭起來:「我難道是這樣不懂禮貌的人麼?我們談了很久,她是那樣好,她像姐姐一樣的安慰我!」

「她對你怎樣說?」

「她說,她願意犧牲自己,她願意放棄這計劃,她告訴你們約定的時間和地點,她是在這裡等你,她要我……」秋明悲切的說不下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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