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一

目送著阿蘭姐消逝的背影,轉回頭來,已看見妹妹離我不遠了。她仍然穿著一身素白的孝衣,髮辮上繫著兩個白色的蝴蝶結,在晚風裡飄動著。

「喂!還站在那裡做什麼?」妹妹停住腳步,站在路旁一棵大樹下,向我招手。

「有什麼事情麼?」我對她叫起來。

「哥哥!有一個朋友來看你呢!」她忽然笑起來說:「快一點過來!」

「誰?」我覺得剛才和她一同來的,不是明明還有兩個人影麼,怎麼現在祇剩下她一個人呢!於是我急忙的向她跟前跑去。

「你猜猜看?」妹妹微笑的對我說。

「是弟弟嗎?」我說。

「不!他陪著母親在收拾東西呢!」

「那麼,是我們小時候的同學吧?」

「也不是!」妹妹神秘的看著我說:「你,真傻!他們現在也不會來看你的!」

正猜疑間,忽然家裡一隻大黃狗,從路上搖著尾巴跑過來。我不覺笑起來說:「嗯!我猜得不錯!牠是我們的老朋友,快過來!阿花!」

「哈哈!」妹妹忍不住拍手大笑:「猜得好!猜得好!出來吧!阿花!」

「你們兩個壞東西!」果然一陣銀鈴似的笑聲,從大樹後面響起來。一個人影急速的閃在我面前;我驚奇的看去,出乎意外的,原來是秋明表妹。

「秋明!你甚麼時候來的?」,我注視著她。看她也改變了平時的裝束。藍衫青褲,頂上頂著黑色的頭紗,很像鄉下農家的小婦人。

「今天中午,當你們正在舉行葬禮的時候。」

秋明挨著妹妹的肩頭,很嬌羞的對我說:「我還是陪著母親一起來的呢!」

「舅媽好嗎?」

「好!謝謝你!」

「舅父呢?」我忽然想起在這次祖母的喪禮中表舅父並沒有親自到來。祇派了一個他們家族的人,將弔禮送到,一定又有什麼事情耽誤了。

「兩個月前到北方做事去啦!」

「那麼,你是代表了你們的家人?」

「也可以這樣說吧!」秋明微微的點頭:「我也剛從學校裡回來,母親就告訴我這樣消息。她想到這場喪事,你一定是夠傷心的。所以,要我也跟她一起來看看你。」

「我怎樣也想不到你會來呢!」

「嗯!」她又接著說下去:「我順便將你的書籍和衣服都帶來了,以便你考學校時用。還有……」

「還有什麼?」我注視著她羞澀的表情。

「母親的意思,」秋明向妹妹看一看,低聲的說:「她想請人送我們一齊到北方去呢!」

「哦,」我不覺驚慌起來。想到在學校裡是早已約好了亞南同行的。並且,最近她可能到我們縣城的車站來等我。我正想詳細的問下去,忽然妹妹在一旁插嘴,對著秋明說:「好啦!好啦!先前要你來,你還是那樣忸忸怩怩的,現在一見面就談不完哩!」

「你知道什麼?」我向妹妹瞪一眼說:「我們談的都是正經話!」

「哼!你看!月亮都升起了!」妹妹向我作一個鬼臉。「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也不怕別人笑話!」

「人小鬼大!」秋明笑著向妹妹輕輕的打一下。

妹妹天真的笑起來說:「表姐!人雖小,當紅娘是夠資格的。鬼大,哼!是誰偷偷摸摸的跟人講情話呀!」

我和秋明都被她逗得發笑了,秋明更急忙的捂著妹妹的嘴巴,哀求似的說:「好表妹,別再亂說了,我們回去吧!」

「好!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先離開,留一個機會給你們?」

說著,她笑嘻嘻的在前面先跑開了。

天色著實是不早了。在田裡忙著農作的鄉人,也都一群群拿著農具趕著牛驢回家去。在晚風裡飄來了一陣陣清脆悅耳的山歌:

眨眼太陽落了山,

穀子熟了麥進倉,

莊稼人祇盼收成好,

又看到高粱青青大豆黃。

………………

彼起此落,那邊年青的農家少女們也接著唱起來:

高粱青青大豆黃,

引來喜鵲落山崗,

高山上的白雲無人管。

無數的星星捧月亮。

………………

這邊的青年小夥子,嘻笑了一陣,一個人又帶頭唱著:

無數的星星捧月亮,

今晚正是好時光,

妹若有情郎有意啊!

結一個露水夫妻恩愛長。

………………

一陣歌聲飄過去,秋明向我含蓄的笑一笑,低聲的說:「表哥!我們也回去吧!」

「鄉下人過的生活,是滿有詩意的!」在路上,她絮絮的向我說。

「嗯!」我心裡卻感到煩悶起來。

「如果有將來,我希望永遠的住到故鄉來!」

「嗯!」

「早晨我在野外畫畫,你寫詩。晚上我們也在這月地下唱山歌。好不好?表哥!」

「好!」

「可是有些人都喜歡在都市裡,他們認為鄉下是寂寞得可怕!」

「是的!」

「其實最好的藝術,最美的音樂,都是從大自然裡產生的。祇有皈依自然,才能了解到真正的人生。」

「我也是這樣想!」

「表哥!為甚麼你在今天,不願意表示一點意見!」秋明對我奇怪的看起來。

「沒有甚麼?」我心裡一驚,不由的點著頭說:「對!對!祇有在大自然的境界中,才能悟到人生的真諦。你看!這星星,這月亮,這靜靜的田野,這微微的晚風;以及剛才這美麗的歌聲。給我們啟示的,是一個多麼幽靜和諧而又生動的畫面。它們沒有強烈的愛,強烈的恨。不像我們生活在所謂物質文明的社會裡的人,那樣庸俗,那樣貪婪,那樣多的壞心思……。」

「表哥!我覺得你這次回鄉來,在氣質上有了不少的變化?」秋明忽然打斷我的話,對我怔怔的看起來。

「但是,我畢竟一時不能跳出情感的漩渦。」我漫不經心的答覆她。

「這是社會上的老制度,要求我們這樣做下去!」她似乎還沒有了解我的心情,冷笑說:「從另一個觀點上,他們也會說得頭頭是道。人類的祖先,就是在鬥爭的環境中得到生存的。」

「你同意這樣做法麼?」

「這是一個很大的題目,又要牽扯到哲學方面去。」秋明思索了一會,含笑的看看我:「一個人的人生觀、社會觀和宇宙觀,並不是三言兩句便可談完的。總之,我們對甚麼樣的學說,不但不能陷於狂熱的地步。就是人與人、人與物的日常關係,也不能用什麼鬥爭的手段。古人說的『寧靜淡泊』,宗教上的『悔改』『十誡』,都是用來約束人類情感的放縱。其實,世界上許多國家與國家之間的戰爭,人與人之間的恩恩怨怨,都從這一點原始的自私慾念產生的……」

「怎麼又談到學問上去呢?」我覺得秋明有時候像個老學究,動不動就能說出一套理論來。

「不然,我們找不出甚麼實在的例子來說明的!」她靦腆的笑一笑。

「可以的!」我也勉強的跟她笑起來,用輕鬆的口吻對她說:「秋明!就以我們兩個人的事情來討論一下;好不好?」

「我們兩個人?」秋明越發奇怪的看看我。

「比如說,把社會上一切外在的關係都除掉,我們兩個人像亞當和夏娃一樣,在伊甸園裡的生活著……」

「這簡直是夢話!」她不等我說完,就輕蔑的搖搖頭。

「聽我說:伊甸園中的人一多起來,沒有蛇的引誘,也可以引起風浪的!」我停住步,乘機來觀察她的神色:「到那時候誰也不能把握住自己的情感。」

「這樣比喻,倒是很有趣的!」她毫不在意的回答我。

「我想,有一天我們中間的感情,也會因為我們了解的不夠而決裂了,大家會變成陌生的路人一樣。」

「絕對沒有的!」

「不!到那時候我也許還是熱烈的喜歡你;而你,和我相處卻感到很痛苦。」

「我不會!」

「要不然就是你還是很喜歡我,而我卻忽然改變了自己的主張。」

「為甚麼?」

「不為甚麼!這是假定。」我接著說:「即使我們仍然的相愛,可是日子久了,我們的關係也複雜了。到那時可能有另外一些人熱愛你,但你是無法拒絕他的!」

「在我……」秋明怔一怔說:「你放心!我不會這樣簡單的。」

「可是,我對自己卻不敢相信,當另外一個人闖進我們生活的時候……」

秋明又羞又急的說:「那是魔鬼,不會來的,不會來的!」

「來啦!來啦!」忽然一連串尖的叫聲響起來,我們驚奇的看去,原來是妹妹站在母親的背後,指手劃腳的在歡呼著,秋明像兔兒似的跑到舅媽的眼前。

「看他們談得多投機呢!」舅媽向母親高興的笑起來。

「可不是!」母親撫摩著我的肩頭,微笑說:「堅白!你們談甚麼?能不能對媽講一點!」

「談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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