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

一連三天,我都是匍匐在靈堂裡。看著弔喪的人,木偶似的跪拜行禮。在毫無表情的面孔上,我意識到人類在禮教的儀式下,簡直是一種可憐的動物。然而有人說,社會的秩序,也就是靠著這一點精神來維繫的哩。

在悽愴冷漠的心情中,我更焦急的渴望著和阿蘭姐會晤。真的,這樣的氣氛,這樣的環境,使人太感到孤寂傷感了。我需要溫暖,我需要生趣,我希望能從阿蘭姐那裡找到這些。雖然,我想到看見她也許會給我更大的刺激,更大的痛苦。但是刺激和痛苦,比較生活在墳墓的人,畢竟是好得多吧!

有時,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偷偷的找到妹妹商量;請她想法去和阿蘭姐訂好約會,但是她竟像大人似的,卻對我冷冷的搖頭。

經過無數次的繁文縟禮,總算等到了動土安葬的時候。那一天,在進入我們祖墳的古道上,擺成一條長長的人龍,連市鎮上的人,都跑來看熱鬧。單調嘈雜的樂隊,奏著悽惻動人的音調,伴著親眷們假情假意的哭泣。幾天來的傷感疲憊,我彷彿是麻木了。直到人們將祖母的棺柩,放在深深的墓穴裡,上面築好了圓圓的墳堆;我才感覺到生死之間的距離,原來是這樣殘酷的啊!

殯葬完畢,親友們都零零落落的散走了。叔嬸們也抹去淚痕,默默的回去,我要求母親允許我在這柏樹林裡多逗留一會;她似乎了解我這幾天來的疲倦,須要在野外多活動一下,也就扶著父親,帶著弟妹們先回去了。

原野寂靜得很,夕陽的餘暉照在柏樹林裡,更覺得陰森森的。我尋找到幼年時手植的馬尾松,現在已經長大起來。刻在樹皮上的字跡,卻顯得模糊不清。我想到人生,一個人無聲無息的來到這世界裡,又無聲無息的離開這世界。幾度斜陽,一壞黃土,千百年後誰再來憑弔這些枯骨呢!我不禁傷感的坐在祖母的墳頭上,對著晚空中碧綠無際的雲海。像老僧入定似的,凝思這永世不可解釋的謎……。

「死者長已矣,生者長悽惻!」在我的玄想中,忽然在我的身後,響起了這兩句細微的聲音。驚惶的回頭來,原來是一個修長的少女,懷裡抱著一束野花,痴痴的站在我的身後。

「是你?阿蘭姐!」我揉一揉眼睛跳起來,緊緊的扭著她的手臂。

「不要這樣!」她輕輕的擺開我。

「你……你怎樣來到這裡?」一剎那間,我驚奇的說不出話來。

「嗯!我也來祭奠她老人家一場!」她說著,將鮮花擺在祖母的墳頭上。對著石碑沉默了一會,然後冷靜的對我說:「堅白弟弟!想不到在這裡碰到你!」

幾年沒有看到阿蘭姐,從她的態度上看來;正如妹妹說的,跟以前是大不相同。在容貌上也跟童年時代大大改變了。雖然她現在又恢復了村姑的樸素打扮,一襲藍色的旗袍,鬢角上斜插上一朵白色茉莉花,臉上沒有一點脂粉的痕跡。但是,從眉宇間卻露出一種英風颯颯的氣概;這氣概是從風塵中鍛鍊出來的;在她的面前,反顯得我的文弱、渺小。

「阿蘭姐!」我點點頭注視著她。祇覺得千言萬語無從說起。

「看你!」她微笑著說:「這麼大了,還是那老樣子!」

「是的!我還是跟從前一樣的。祇是你……」我想起妹妹告訴我的那些話,再看一看她那樣落落大方的神氣,不覺得心頭一陣陣酸痛。

「我!」阿蘭姐眼睛一紅,躲開了我的視線,低聲的說:「我怎樣?」

「你變了!」我折斷了一根藤草,傷心的看著她。

她無意中看一看自己的衣飾:「是不是跟小時候不一樣?」

「不!不是那些!」我鼓著勇氣憤慨的說:「那些都沒有變甚麼,變得最大的是你的心!」

「你怎知道……?」阿蘭姐抬起頭,在驚奇中惶悚的看我一眼。

「妹妹都告訴了我?」

「她沒有告訴你,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怔一下,覺得阿蘭姐的態度是耐人尋思的。但是,我想到無論她怎樣解釋,都逃不出這樣活生生的事實。何況,她不是從前那樣不懂事的孩子,可以任意被家庭和社會來擺佈的。一轉念間,我覺得阿蘭姐似乎染上了市儈狡辯的習氣,想把責任輕輕的推到別人身上。於是,我更為氣憤的說:

「阿蘭姐!請你不要來敷衍我。」

「你這樣不了解我?」

「不錯!跟你不了解我是一樣的。」

「那麼你也應該了解你自己!」

「當然,到現在為止,我已經明白,我是這樣一個聰明的傻子!」

「聰明?傻子?」

「對的!這幾年來,忍受多少情感的痛苦,我認為是相當聰明的。我覺得一個人能在惡劣的環境下,不動搖,不變節,死心塌地的去愛一個人;為畢生的幸福打算,苦一點又算什麼。但是,到今天為止,我才知道我在愛情的場合裡,被人當成了玩弄的對象,這才是道道地地的大傻瓜呢……。」

「不!堅白弟弟!你不能這樣說。」阿蘭姐忽然撲到我的身旁,激動的搖動我的肩頭,不許我再說下去。

「為什麼不讓我說呢?」我乘勢拉住她的手,坐在草地上,悲憤的看著她:「阿蘭姐!你忘記了我們小時候的情景嗎?」

「記得!」她看我一眼,點點頭。

「在這樹林裡,在這塊草地上。」

「不錯!你放學回家的時候,我們總是跑到這裡來!」

「你提著燈籠,我拿著洋鐵盒子,在這些草叢裡捉蟋蟀。」

「對!有時我們還有幾個小朋友,在這裡捉迷藏!」

「我記得有一天,我們在這裡扮演娶新娘的遊戲。」

「嗯!」阿蘭姐臉上忽然起了一陣可怕的痙攣。她吶吶的說:「堅白弟!那是小孩子的遊戲,不要再提它了!」

「為什麼?」我覺得眼睛潤濕起來,高聲的喊道:「朱姐姐!為什麼不能說呢?我們都從孩子長大的,孩子跟我們還是一個人。」

「一個人!」阿蘭姐沉思了一會,掏出手巾來抹一抹眼淚,哽咽的嘆口氣:「好!你說!說下去!」

「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那一天,我倆扮演新娘和新郎,在月光下緊緊的抱在一起……」

「是的!那是我們鄉間織女嫁牛郎的遊戲!」阿蘭姐仰著頭看看天色。已經是黃昏了,她指一指天空中的星群,忽然傷心的捂起了眼睛。

「當時,我們都覺得牛郎和織女的遭遇太殘酷了,等到小朋友們走後,我倆還對著雙星發誓說,這一輩子誰也不要離開誰!」

「可是,」阿蘭姐忽然啜泣起來,掏出手絹擦一擦眼淚,顫聲的說:「可是,我們不久就離開了。」

「對的!舊社會的壓力,把我們分開來,一下子就過了五六個年頭。但是,我們不能因為歲月的悠久,把這些都忘記了。」

「我一點都沒有忘記!」阿蘭姐站起來對我說:「堅白弟!在你死去的祖母面前,我可以鄭重的對你說,我一點也沒有忘記。」

「可是你現在的打算,和我們以前的想法,卻完全不同。」

「那是為你!」

「為我?」我驚愕的看著她。

「還有,為了另外一個女孩子。」

「另一個女孩子?」

「嗯!」她睜著鋒利的眼注視著我。

我默默的想一會,沉痛的說:「你是說秋明?」

「當然,為著你們兩個人的幸福,我祇有這樣做,」說到這裡,阿蘭姐禁不住撲在我的懷裡,緊緊的擁抱著我,失聲哭起來:「我應該這樣做,我經過無數次的考慮,才下了決心。」

「但是,為什麼又想嫁給和你沒有感情的李志忠?」

「鄉下人畢竟比都市的人忠實些,何況我從前總算對不起他。」她低著頭,冷靜的坐下來。

「那麼你為甚麼不寫信告訴我?」

「不!」她深深的嘆口氣:「我不願意叫你也嚐一次痛苦的滋味。」

「你想到我畢竟會知道的麼?」

「到那時,秋明會一心一意的愛你的。」

「我也會這樣的對她麼?」

「怎麼不?」

「你以為這樣便能解決我們的痛苦麼?」

「與其拖延下去,倒不如一刀兩斷來得痛快。」

「愛情是可以割斷的麼?」

「讓時間和空間來沖淡這些!」

「這是遊戲愛情的人,常說的鬼話;」我搖著頭,正經的對她說:「阿蘭姐,如果你承認我們過去的關係,也是社會上那一套逢場做戲的玩意,那麼我無話可說。」

「當然,無論環境怎樣變化,過去、現在、和將來,我在情感上總不會變化的,這一點你應該相信。」

「那麼你為甚麼又這樣來逃避現實呢?」我把話又引上了正題。

「我以為逃避是可以緩和現實的衝突。」

「不!」我緊緊的握著她的手,激動的對她說:「阿蘭姐,你錯了,人與人之間的愛,不是逃避可以解脫的,這是一種責任,這責任我們應該勇敢的負起來。」

阿蘭沉思了一會,痴痴的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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