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在我們鄉間,替老年人辦喪事,要算是一件隆重的大典。尤其是作為長子嫡孫,更是這體制中重要的角色,當然是不能隨便離開靈堂的。但是母親看到我過分的操勞,第二天仍然沒有叫我跪伏在孝棚裡,而且叫妹妹陪我到後院的花園裡散步。

花園的景物也改觀了,許多花畦都種上了菜蔬。我的書房已改成妹妹的臥室。我走到葡萄架下,怔怔的對妹妹說:「記得嗎?這是我們小時候,跟祖母在一起看星星的地方。」

「是的,那時候祖母最喜歡你!」妹妹也在回憶著往事。

「那是因為我比你們大一點,跟她相處長久的緣故。」她的話又觸起我的傷感來,沉思了一會,我接著說:「但是我不及你們,我連看到她最後一面都沒有!」

「誰也沒有想到這樣快,前天我還寫一封信給秋明姐,請她轉告你。雖然,祖母的病那時還不太嚴重,但是我們還希望你能早一點回來!」妹妹娓娓的向我敘述祖母病時的情形。她似乎想轉移我的情緒,想一想又說下去:「說實在的,我們也想藉這個機會團聚一下。母親說好幾年沒有看到你了,她做夢也在想念你。就連隔壁的阿蘭姐,也向我打聽過好幾次呢!」

「阿蘭姐!」我驚奇的看著她:「你是說隔壁朱伯伯的女兒?」

「就是她!」妹妹點著頭說:「你怎麼忘記了,她還是你小學的同班同學呢!」

「那麼,我們找她去!」剎那間,我失去了控制自己情緒的力量。這消息對我太唐突了,我站起來,想立刻就跑出去。

「不行!」妹妹急忙攔阻我:「我們現在是服喪期間,不能隨便跑去看朋友的。忙什麼?有機會我去通知她。」

隱忍的坐下來,心裡更為焦急。好一會,我說:「她什麼時候回來的?」

「也是最近幾天的事。」

「聽說她在上海做女工,」我裝著漫不經意的說:「你知道她為什麼會回來?」

「她自己倒沒有講什麼,不過我聽別人說,大概是因為婚事的問題!」

「婚事?」我懷疑的說:「他們的舊式婚約老早就解除了,難道還需要她自己來認真的辦理手續不成?」

「不!是結婚。」妹妹輕輕的說。

「結婚!」這兩個字在我的耳旁,彷彿是打了一聲沉雷。我不禁驚慌起來,緊接著問下去:「跟甚麼人結婚?」

「她從前的未婚夫,就是後莊的李志忠。」

「已經解婚約的那個人?」

「是的!」

「為什麼?」我不覺憤怒起來:「難道封建勢力又強迫他們生活在一起了!」

「不!很奇怪呢!阿蘭姐並沒有表示反對。」妹妹天真的向我微笑著。

「她親自對你說過的麼?」

「我從她眼睛裡看出來。」妹妹毫不在意的說:「雖然她也感到很大的苦悶,還也許是對都市生活的留戀。可是在結婚這一問題上,她似乎很有勇氣來決定。」

沉默了一會,我怎樣也猜不出阿蘭姐是怎樣來處理自己的。從她給我的信來看,她已經是鍛鍊成一個有見識有作為的女性。絕不會將自己的幸福,盲目的又投向舊禮教的魔掌下面。何況他們的婚約關係,在法律上已經沒有什麼責任。但是她卻回來了,想不到又能接受這不可理喻的婚事來,這不是一件令人百思不解的怪事麼?

「別以為阿蘭姐還是跟從前一樣的。」妹妹在一旁絮絮的說:「一切進步得不可想像呢,如果她有一張文憑,我覺得比我們學校的老師還高明得多!」

「你是說她比從前長大起來了,在大都市裡回來,會打扮、又會講話!」

「不僅如此,她更有思想,有學問。」

「但是,」我遲疑一下說:「從她婚事這一點上看,我覺得她並不高明。」

「為什麼?」妹妹看著我,奇怪的看著我:「你是說她應該嫁給一個都市的男人才對?」

「不!」我冷靜的說:「不可否認的,我們的家鄉和都市裡的生活是有很大的距離,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莊稼漢,跟見過世面的女性結合在一起,在思想上也有距離的。」

「這是我們對阿蘭姐的未婚夫了解得不夠。」

「同樣的,阿蘭姐也不見得會瞭解他的!」我忽然憤慨的說:「這也許是因為生理上的關係,一個女孩子在年齡大起來的時候,往往是盲目的去尋找她的歸宿。」

「不要亂猜,這是我們女孩子的事情,你管不著!」說完,妹妹紅著臉匆匆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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