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真是歸心似箭,火車在原野裡飛馳著,可是我卻感到比平時遲緩多了。

第三天早晨,我在縣城的站上下車。拖著疲憊的身軀,來不及去拜訪闊別數年的親友們,便急忙的向舊日的母校走去。我想從弟妹們那裡,先問一問祖母的病況。

僅僅是三年的時間,母校卻完全改觀了。昔日的師友,已經不知去向,同學們也盡是些陌生的面孔。祇有看守校門的老工友,還依稀辨認出我的聲貌。

母校也在準備放假了,我找到弟妹們同班的同學,才知道他們在大考後就提前回家。問到祖母的病況,同學們也不大清楚。祇是告訴我,從縣城到我的家鄉,新闢了一條公路,可以搭乘公共汽車。到距離我家四五里路的鎮上下車,然後再步行回去,可以節省大半天的時間。

擠上牛欄似的車箱,我的心卻一陣陣緊張起來。故鄉中熟悉的景物,又像夢境似的出現在眼簾中。一群群騎在牛背上的牧童們,響著鞭子,對我們招手歡呼。正在耕種的農婦們,也放下鋤頭,對我們露出了誠樸的笑容。

時代的確是進步了,故鄉在機械文明下,也改變了很多。從交通事業上,我看出人類是怎樣來運用自己的智慧,改進自己的生活。忽然間,我想到三年前在這條古道上,曉風殘月,騎驢踏過板橋的詩意,現在再也不能得到了。

當夕陽下山的時候,我已經從市鎮中踏上那條小路。一路上似曾相識的鄉人,我都不暇去跟他們打聲招呼,祇是揮著汗向家門急行著。本來,四五里的路程,在平時我可以像散步似的跑來跑去,可是現在卻感覺到那樣的遙遠。跑著!跑著!到村口,我清晰的看到家門前的大樹上,掛起一條長長的白旗。

一剎那間,我幾乎被這不祥的徵兆暈倒。我想喊,可是喉嚨間卻像有一塊石頭堵住似的;我想哭,卻覺得眼睛裡忽然蒙上了一塊雲幕。

是真的嗎?我極力的鎮定下來揉一揉昏花的眼睛,像野獸似的向門庭裡發狂的撲去。

彷彿是一個陌生的地方,許多穿著喪服的人,擁擠在一起。後堂中傳來了隱隱的哭聲,庭院內已經紮上一座高大的孝棚。一副觸目的紫紅色棺木,放在孝棚的中央。有人在孝棚裡忙著燒紙磕頭。這些都是真實的情景啊!我祇覺得眼前是一片昏黑,無力的倒在靈柩前的草墊上。

好一會,劇烈的哭號聲,又使我清醒過來。我覺得有人在呼叫我的名字。睜開眼,看見父親、母親和弟妹們,都圍繞在我的身邊哭泣著。

「來晚了一步啊!孩子。」母親抹一抹眼淚,哽咽的對我說:「祖母在彌留的當兒,還眼巴巴的盼望你回來呢!」

「我接到電報,就馬上趕回來的!」我向著掛在靈前祖母的遺像,深深的嘆一口氣。

「在生前,我們做兒孫的不能承歡,現在追悔也來不及了!」父親拉著我的手臂,呼天搶地的大哭起來。

人畢竟是感情的動物。任你是一個冷冰冰的鐵漢子,在遭遇到痛心的時候,也會流露出純真的感情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親放下嚴厲的面孔,對我表示得這樣的親切。從他哭泣的表情中,我覺得他簡直是一個失去母愛徬徨無依的孩子;一個四五十歲的大孩子。

「我們以為你因為畢業的關係,來不及回來呢!」弟妹們同聲的對我說。

「畢業證書算一張什麼東西?」我憤憤的說。回頭看,我覺得弟妹們已經都長大起來了,穿著一身的白色孝服,更顯得像個大人的樣子。尤其是妹妹,幾年不見,她已經變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要是在另一個陌生的場所,我也許不敢去認識他們。

「可是,我們整整的盼望你三年呢!」妹妹在一旁天真的抱怨我。

是的!這句話深深的打動了我心靈上的創傷。三年了,我沒有回來過一次。自從我跟阿蘭姐的事情發生後,我曾發過誓不願再回到這冷酷的地方來。每逢在假期的時候,我總是寫封家信,藉著補習功課或者是外出旅行的理由,一次次的敷衍過去。誰知道倔強的個性,卻造成了這樣不可挽回的遺憾。我不由的跪在祖母的靈前,淚如雨下。

一陣嘈雜的人聲,緊跟著一陣淒厲的喇叭聲響起來。大概是弔喪的親友又來臨了,母親和妹妹將我扶到她的房間裡,讓我好好的休息一下。

幾年沒看到母親,我覺得她比從前蒼老多了。家事的操勞,在她的額頭上已刻上幾條深深的皺紋。但是看見我,她在憂愁中卻帶著無限的興奮。忙著向我噓寒問暖,還當我是一個小孩子,招呼我洗澡換衣服,要妹妹到廚房裡給我準備晚餐。一切都停當了,她才安心的到外面去。

幾天的車勞,一時的刺激,我躺在軟椅上,恬適的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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