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這是六月中旬的夏夜,下弦月彎彎的掛在山頂上。明亮的星群,在晴空中閃爍著。我和亞南徘徊在校園旁邊的草坪裡,嘈雜的聲音隔絕了,卻聽見一陣隱約的鋼琴聲,從樹林裡響過來。

順著琴聲走去,我們才發覺這琴聲是從大禮堂的後窗中傳出來的。亞南一聲不響的轉回頭來,朝著大禮堂的方向走去。

站在門前,看到禮堂裡已經坐滿了人,我很想走進去找一個座位給亞南。但是她卻輕輕的阻止我:「不要破壞音樂的氣氛,我們就站在這側面的窗口下。」

空氣是靜穆的,每一個聽眾的情緒都和音樂的氣氛融合在一起。鋼琴太高大了,從側面簡直看不見演奏者的面目,祇看見一個穿著白裙女郎的背影。剛好是一個樂章彈完;停一會,又響起了一個悠揚的樂曲。

這旋律美麗極了;輕輕的,緩緩的,像一池潺潺的溪水,流過銀色的沙灘。亞南小聲的告訴我,這是貝多芬的「月光曲」。

音樂會真給人帶到現實的境界去的啊!驀然間,我彷彿看到一個年青美麗的女孩子,赤著腳站在沙灘上。銀色的月光,照在她雪白的衣裙上,在晚風裡飄動著。最後,她安靜的坐在一塊大石上,在凝神的聽著流水清脆柔和的聲響。不!她在這聲響裡找到共鳴,也跟著這音律婉轉的歌唱起來了。是琴聲,還是歌唱,要不是一陣掌聲響起時,我幾乎忘記了置身何處。

「不要動!」亞南在我的背後輕輕的說:「好好聽下去!」這是一個帶著憂鬱氣氛的調子。一轉瞬間、禮堂裡又靜寂下來;寂靜得可以聽到每個人的呼吸。琴鍵上每一個跳動的音符,都像老人深長的嘆息,敲動了每個人的心弦。我感覺到這是柴可夫斯基的作品,可是一時卻想不出這支樂曲的名稱。轉過頭來,忽然看見亞南背著臉坐在石階上。

「亞南!」我也坐下來,拉一拉她的衣襟。

「請不要擾亂我!」她看我一眼,卻低著頭不理我。

「我們走吧!」我說。

「為什麼?」

「我不喜歡柴可夫斯基的作品!」

「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想一想說:「我覺得一個女孩子不應該彈這類的東西。」

她微微的點點頭:「我知道你是喜歡聽莫扎特的交響樂的唱片?」

「是的!」我微笑著說:「就是舒伯特的小夜曲,也比這好!」

「淺薄得很!」亞南搖著頭對我說:「你對人生實在體驗太少了,聽音樂需要澄清自己的意念,才能夠接受……」忽然一陣琴聲又響起來,她還沒說完,就側耳靜聽下去。

很熟悉的,一支蕭邦的波蘭舞曲。這是青年人最喜歡的樂曲,我悄悄的走到窗口下,聚精會神的來接受這一音樂的色彩。淒清,幽怨,我體驗到蕭邦在作曲時候的心境。

隨著琴聲的變化,我的心情也跟著顫動起來。故國風物,遊子心懷;我想到家,我想到遠別數年的那一塊熟悉的土地。我想到……。

畢竟是那女孩子的氣力不夠,還不能充分的把握著高潮,在人們都替她著急的時候,忽然一聲長鳴。戛然而止。

一陣急驟的掌聲,我清楚的看見那個彈琴的女孩子,微笑的站起來。這一下倒使我驚詫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來是秋明向聽眾深深的鞠躬。

「她什麼時候來的?」我扶著窗櫺瞪著眼,忽然又想起亞南,急忙轉過頭向石階上看一看,才發覺她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

大概是散場了吧,在驚疑中,我看見許多人都帶著喜悅的笑容走出來。秋明在人叢中,像一隻鳳凰似的,高興的走過我的身邊。她沒有注意到我,我也沒有向她招呼,祇聽見谷先生和靄的對她說:「晚一點沒有關係,我找你的表哥送你回去。」

「不!」她卻搖著頭說。「謝謝你!指導員。不要找他,有許多人同路怕什麼!」

「那麼我陪你走一段吧!」

我正想走上去攔住谷先生,忽然在我的背後有人喊著我的名字。猛轉回頭,原來是楊子雲趕上來,他滑稽的做個鬼臉,笑著說:「你看到秋明沒有?」

「那不是麼?」我向前面指一指說:「很奇怪;她在什麼時候又回來的呢?」

「更奇怪的是『老尼姑』親自出馬去請她的。」

「你怎麼知道?」

「小雨點告訴我!」

「原來如此!」我總算明白過來,又深自慶幸她沒有看到我和亞南在一起,於是我驚惶的說:「子雲!你和我一同送她回去,好嗎?」

「不!小雨點在等著你!」

「等著我?」我奇怪的看著他:「別開玩笑!等我做什麼?」

「真的!」他拉著向後面校園的方向走去。輕輕對我說:「她說秋明帶一封信給你。」

「一封信!」我懷疑的思忖著:是不是我和亞南在招待室裡談話的情形,谷先生告訴了她,又生出別的岔子來。正玄想間,忽然楊子雲輕輕的吹起口哨。

「來了!」一聲輕脆的聲音,江雨像一隻活潑的雲雀,從樹林裡跳出來。將一封信塞在我的手裡,笑嘻嘻的拉著楊子雲,一溜煙跑走了。

在操場上,我倚在路燈的木柱下拆開信,原來是父親打來的電報:

「祖母病重,盼速假歸。」

雖然是簡短的幾個字,可是在我的感覺上,卻無異是幾顆危險的炸彈。多可怕的消息啊!剎那間,我覺得全身都在顫抖起來。恍惚中我看到一個白髮蕭蕭的老人,在熟悉的家門前,拄著紫檀木手杖,用手遮著陽先,向遠方張望著。口裡喃喃的說:「孩子!快點回來吧,也許能看到我最後一面……。」

是的!那是祖母,那是我生命中最難忘的一位慈祥的老人喲!

在淚眼模糊中,我抬起頭看看天空。天空中幾點殘星,仍在吐露著微弱的光芒。童年時代的情景,又一幕幕的呈現在我的面前。不也是像這美麗的夏夜麼,多熟悉啊!那是明亮的北極星,那是皎潔的銀河,那是銀河兩岸的牽牛和織女。那一點不是跟我們家鄉一樣的呢?然而在今天,風光依舊,人事全非了。

「風光依舊,人事全非!」我咀嚼著這句俗話的深意,心中又一陣陣酸痛起來。風燭殘年的祖母,說不定就會在這星光下永遠離開我們的。即使在人世間她還能再活幾年;但是,僅僅是幾年啊;幾年的時間,一眨眼就要過去的,天下那有不散的筵席呢!

從祖母我又想起了小時候的伴侶阿蘭姐來。她已經是好幾個月沒有音訊了。在這樣星光下,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懷念故人。在今後茫茫的人海中,我們是不是還能像浮萍樣的相聚在一起。即使能相聚在一起,說不定我們也會像池裡的浮萍一樣;一陣風來,又被吹得無影無蹤呢!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驀然間我又想起了詩人李白的嘆息。年老的人,很快就要離開我們死去了。童年的朋友,永久是處在海角天涯。就是眼前這幾個熟悉的同學,為著各人的前途,不多時也要各自分飛了。幾年以後,我們說不定都變化得不堪想像呢!

變了,變了!一切都變了。過去的人和事,變得幾乎叫人不敢追憶。眼前的人和事,也在時時刻刻的變化。我想到人生中不可捉摸的悲歡離合,好像冥冥中有一個主宰在支配著;一切眾生,都在那一定的軌道上滾來滾去。祇有天上的星星、月亮和太陽;幾千年,幾萬年,仍然是那個老樣子。

想著,想著,不知在什麼時候,我發覺身上有點冷。偶然摸一摸衣襟,已經被露水浸濕了。

像幽靈似的,我悄悄的回到宿舍裡,同學們已經睡熟了,我胡亂的倒在床上。睜著眼,看到天空由灰白趨向陰暗,由陰暗又漸漸的變得明朗。

是荒野的雞聲吧,我摸索起來。點上蠟燭,輕輕的整理著行裝。我把笨重的書籍和衣箱,都推在一起。給楊子雲留下一封信,告訴他我回家的原因,請他乘便送到秋明的姨母家裡。並且請他將這些情形轉告亞南,要她仍然按著我和她商量好的計劃去做。然後提著一隻旅行袋,悄悄的走出校門,趕上了早班的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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