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晚會的節目,分好幾個地方舉行。禮堂上正在開音樂會,運動場上表演著各種遊藝的舞蹈。圖書館的閱覽廳,也佈置成一個小型的招待室。大家按著興趣去欣賞各人愛好的節目,我各處瀏覽一下,卻向圖書館走去;一進門,忽然看見亞南和我們的女生指導員谷先生,在娓娓的清談。

亞南看我走進來,微笑的點點頭,示意的要我坐在她的桌傍。我覺得和我們的女教師在一起談天,畢竟是有點侷促。正想另外去尋找一個座位,想不到這位素以嚴格著稱的女老師,卻先笑吟吟的對我說:「徐堅白!不要這樣,大方點!過來跟我們坐在一起。從今天起,我們是朋友,把師生的關係看淡些!」

我硬著頭皮走過去,忸怩不安的向她鞠躬。

在她們的談話裡,我才知道女指導員和亞南原來是先後同學的關係。平時過從很密切,亞南這次到學校來,也是她預先約好來參加我們畢業典禮的。因為亞南在報館裡忙著發稿,所以遲到了好久,女指導員仍然挽留她參加我們的晚會的節目。

說也奇怪,我們的女指導員在今天晚上,態度卻不大相同了。在平時,我們老是看見她那一張冷肅的面孔,說起話來也是陰陽怪氣的。尤其是男女同學間的交往,她簡直像敵人一樣的監視著。在她的筆記本中,每個人的名字上,都畫著密密點點的符號。也就從這些符號來決定你操行的分數。

當然,我們都知道她是一個將近四十歲的老處女。老處女的性格,大概是因為生理的變態,直接影響到心理方面的變化;表現出憂鬱、孤獨、冷酷的特質。甚至連她的名字,也帶著這樣的象徵——谷冰生。

谷先生的名字,我們平時都不大稱呼的。因為她教的是刻板的理化,又兼任女生指導員的職務。見面時我們總是恭恭敬敬的尊她一聲指導員,在背後大家都叫她是「老尼姑」。有些同學們看過魯迅文集中,阿Q摸過小尼姑臉的那回事,就造出謠言來;說女指導員跟我們的一位國文老師,綽號叫王老夫子戀起愛來。這件事,一傳十,十傳百,鬧得滿城風雨。後來校方也知道了,訓育主任糊裡糊塗的將幾個調皮的同學記了一次大過,王老夫子卻嚇得連行李都不要就辭職逃走了。

為了這件事,聽說這位「老尼姑」也氣得哭了一天一夜。從此以後,谷先生的性情,變得比平時更嚴厲更暴躁起來。

可是,在這一次談話中,我卻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也第一次發現到她也有女性的溫柔。

她很關心的問我畢業後的計劃。談到升學問題,她特別介紹了她母校的優點;又恐怕我對投考的情形不熟悉,一再的跟亞南說,請她多和我談談。最好能在暑假時和她一齊北上,因為亞南在下學期也應該復課了。

亞南也很願意在旅途上多一個伴兒,不過報館裡的事,還需要一個時間才能結束。因此,我們商量好,放假後我趁著這機會回家一次,約定日期,在離我家鄉鄰近的火車站上等她。

谷先生看到我們談得很投機,在一旁靜靜的微笑起來。從她的笑容中,我猜測到其中的含意;她認為我和亞南如果有機會相處下去,可能會發生愛情的關係。可是亞南一點也不在乎,仍然睜著她滿眶熱情的眸子注視著我。

恐怕是因為谷先生在座吧,這間招待室卻顯得冷清清的,原來在這裡談心的幾個同學,也都輕輕的跑走了。

在談笑中,忽然窗外傳來了一陣鼓掌聲;大概游藝節目已經開始多時了。我很想請亞南到操場去參觀,但是谷先生似乎對這裡很留戀,絲毫沒有動身的樣子。於是我掏出筆記本對她說:「我希望指導員給我寫一點教言!」

同學間在臨別時寫紀念冊,在我們學校裡是很流行的。但是女指導員接著我的筆記本,卻很驚奇。大概是從來沒有人敢向她請教吧!我看她思索了一會,卻把她的老同學冰心女士的詩句寫在上面:

人世間祇有同情和愛戀,

人世間祇有互助與匡扶;

深山裡兔兒相伴著獅子,

海底下長鯨迴護著珊瑚。

這是多麼充滿了熱愛的詩句,想不到竟從這位「老尼姑」的筆尖下寫出來。我和亞南都向她微笑起來。但是她卻嚴正的說:「堅白!你們是不會了解我的!」說完,他帶著傷感的情調,頭也不轉的走出去。

我以為是剛才的態度得罪了她,很想趕上去向她道歉,可是亞南卻向我擺手示意。我也知道「老尼姑」的性格往往是如此的,在她脾氣發作的時候,誰也不敢向她說什麼。

眼看著她的背影去遠了,亞南才告訴我,谷先生內在的個性,跟她的表面是相反的。可惜一般人對她都不能了解。因為很少有人知道她年青的時候,在愛情生活中遭受到重大的打擊。所以在性格上起了很大的變化,連她自己還感覺不到和人群有這樣大的距離呢!

嘆息了一會,我陪著亞南去參觀我們的晚會節目。走到操場,看見明亮的燈光下,低年級的同學,正在表演西班牙式的團體舞蹈。他們都穿著五顏六色的跳舞衣,揮動著雪白的絲巾,真使人目眩神迷。可是,驀然間也勾引起童年的回憶;十年前我也不是同阿蘭姐在小學裡演唱過「葡萄仙子」嗎?然而在今天,年事的增長,祇給我們帶來了更多的煩惱!

亞南好像也有同感,她怔怔的在凝思什麼。我知道她對於童年的回憶,比我的感觸更為深刻。於是在一陣狂熱的歡呼中,亞南拉著我輕輕的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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