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回到學校後,我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焦急的等待著這件事情的變化。加上大考前準備的忙碌,應付文藝週刊的文稿,簡直變成了一隻熱鍋上的螞蟻。

時間就這樣匆忙的過去了,在大考的前夕,我才接到了秋明附在筆記裡的紙條:

「不要傻想著星星、月亮、太陽吧!那應該是幾何上的圓,生物裡的細胞,和英文中連續不斷的圈圈。」

雖然秋明並沒有詳細告訴我她處理這件事的經過。但是從字裡行間,我已經會意到顯然是和緩下來了;所以她才要我安心來應付這次考試的大關。

兩個星期的緊張生活,大考總算完畢了。校方為了使我們有充份的時間準備投考大學;所以提早給我們舉行畢業典禮。

這是一個晴朗的日子,歡樂的氣氛,瀰漫在學校的每個角落。平時拉著面孔的教師,在這時也露出笑容來。白髮蕭蕭的校長先生,在開會中對我們說:他主持這個大會的心情,很像鄉下老太太,看著女見出嫁似的。真的,這是學校裡一種帶有悽愴情調的大喜事;畢業的同學們,在這時對母校的一草一木,都感到莫大的留戀。留在校中的同學,卻帶著羨慕的眼光來注視我們,很像一群年輕的小妹妹,眼巴巴的看著大姐姐將要出嫁時的情景。

禮堂裡擠得滿滿的,除去全校的師生外,還有文化界的來賓和同學家長。他們都穿著長袍馬褂,彬彬有禮的講些勉勵我們的演辭。好容易等到散會了,同學們才興高采烈的準備晚會的節目,我乘機拉到秋明,約她到校園裡去。

濃蔭深處,促膝相對。僅只是相隔數日,我們就感覺忸怩不安。說到我們的婚事,她靦腆的告訴我,她已盡了最大的努力去說服她的姨母,才允許寫一封信給我的母親。藉著大考和升學的理由,不應該給孩子們心理上過分興奮的刺激,而影響到他們的前程。至於老祖母面前,她也恰恰說到好處;什麼「金榜題名」和「洞房花燭」的祝頌詞都搬出來了;請她老人家以愉快的心情,等待著「雙喜臨門」。秋明說到這裡,也禁不住羞笑起來。

我不願再做深刻的研究,在外表上祇好強作歡笑,隱忍住內心的痛苦。偶然,我注視一下秋明閃閃發光的眸子,不知怎樣的,我忽然感到一陣內疚。在這個天真無邪的少女面前,我好像犯了莫大的罪愆。是的;我欺騙她,欺騙了她的心和情感。但是,我又應該怎樣安排自己呢?

秋明似乎也看到我的苦悶,但是她卻以為是我在大考中出了問題,很關心的對我說:

「表哥,這次畢業考試,你還感到滿意嗎?」

「總算是『派司』過去了!」我微笑著:「你知道我是一個不用功的學生。」

「不用功的學生,在考試上往往是佔到便宜的。你看到麼!那些書獃子,說不定永遠會站在大學的門外嘆氣呢!」

「這是宿命論的說法!」

「不!」她微笑的理一理頭髮:「這是考試制度的問題!」

「那麼這樣的考試,就說不上是一個制度了。」

「制度!」她忽然,搖著頭嘆息起來:「你以為制度都是十全十美的麼?不單是學校的考試,學生會各出心裁的夾帶抄襲。就是社會上一切的制度,那一樣不是發生許多毛病,譬如說……」

她忽然停頓下來;順手攀折了一枝柳條,纏繞在手指上,卻裝著沒有什麼事的樣子。

「說下去?」

「譬如說,像這枝柳條吧!」她仰著頭向樹梢上有意的看一眼,然後自言自語的說:「在它春夢未醒的時候,你看它是多麼的得意。曉風清露,婆娑自舞,多情的詩人,也都將它象徵著多情的種子。可是,詩人也未必能了解它,說起來,倒是傷心人別有懷抱呢!」

「好一個冬烘先生!」我輕笑的握住她的手:「別咬文嚼字的,我距離知音的條件,還差得遠呢!」

「這不是對牛彈琴麼?」

「是的,彈琴的人應該比牛還笨還傻。」

「韶之樂,牛也會懂得起舞的!」

「別忘了這是二十世紀的科學時代。」

「好啦!」她冷冷的掙開手:「懂不懂那完全在你自己了。總之,社會上的一切制度、法律條文,以及道德,都不能完全去束縛一個人的心。在愛情上也是這樣的,有些人死心塌地的愛一個人,也有人虛情假意的敷衍一個人。」

「那怎麼樣?」

「很像數學上的公式,正負相消,等於零?」

「你可以來證一下麼?」我不覺急促的說:「求這個未知數,X或者是Y。」

「不!那是一個人,一個快要變了心的男人。」

「誰?」

「誰?」她忽然溫柔的笑一笑,指一指天空說:「天快黑啦!讓星星和月亮替你解答吧?」

秋明的話,一句比一句來得鋒利尖酸。我真不明白一個柔順得像羔羊般的少女,一旦遇到和自己有關的愛情問題,也會變成一隻利害無比的毒蜂。我隱忍著被人家奚落的心情,忽然想起月亮的比喻來,尷尬的向她說:「秋明!有人說你像天上的月亮哩?」

「當然,它沒有太陽那樣的光芒。」

提到太陽,我馬上意識到她是在影射亞南。到今天,我才明白她對我和亞南的友誼,也是滿含著嫉妒意味的。這樣說起來,對我不但是一個很大刺激,而且是一個絕大的侮辱。

「秋明!你不能這樣說;你以為我跟亞南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麼?為什麼不直截了當的講出來呢?對於一個人的聲譽和人格,我們不可以隨便給人家抹上一點兒色彩。」我覺得秋明對我這樣的態度,是超出了諷刺的範圍,於是我嚴厲的對她幾乎要咆哮起來。

但是,換來的卻是一陣低迷的淺笑。

「看你!」她背過臉吃吃的笑一陣,然後溫柔的依偎著我:「表哥!照照鏡子吧!看你像一隻叫曉的公雞呢!」

「真的,你不能那樣來侮辱她!」我仍然是餘怒未息,向她瞪一眼。

「看你……」秋明鼓起腮幫子,甩開手,做出女孩子撒嬌的神情,向我斜睨了一眼:「如果我是個男人,我不會在女朋友面前,露出這樣傲慢的態度。」

「如果我是女人,更不會在她的男朋友面前,來傷害他的尊嚴。」

「我錯了!表哥!」秋明低下頭沉思一會,然後紅著臉吶吶的說:「我……我以為我可以運用社會制度的權力呢!」

「照這樣說,男人在結婚證書上簽了字,社會就等於送給女人一根鞭子,用來管束她的丈夫哩……」

「不錯!放下你的鞭子吧!」忽然一陣宏亮的笑聲,打斷了我們的談話。我驚惶的看去,原來是那幾位相熟的同學和一個穿紅裙的少女;從一棵大樹後面跳出來,把我們團團的圍住。

「你們為什麼這樣鬼鬼祟祟的,偷聽人家談話?」秋明羞嗔的跳起來。

「這有什麼關係呢!難道比想當新娘還可羞麼?」

「小鬼頭!」秋明跳起來,向那個穿紅裙的女同學追去。我們都跟著笑起來,也從後面趕上去,可是沒跑多遠,卻看見她們兩個人已經親密的拉起手,附著耳朵在低低的談笑。

「不要走!」楊子雲在後面叫起來:「等一會我們還要開晚會呢!」

「不!謝謝你們!」秋明停下來向我們擺擺手:「我現在要回家去,正好有一個伴兒。」

大家都知道,秋明在平時就是不喜歡這樣熱鬧的場合。誰也不好意思去勉強她,眼看著她們走遠了,我們四個人才慢慢的向會場上走去。

「小楊!真可惜,月亮倒是把你的『小雨點』帶去了。」沈超向楊子雲作一個鬼臉。

「別胡說。」楊子雲卻紅著臉:「要是被那位校監大老虎聽到了,可不是好玩的。」

「你還以為人家不知道呢,就連我也聽到一些風聲。哼!」張幼華也向楊子雲取笑起來。

「小雨點?」我懷疑的看他們一眼,我祇知道那位穿紅衣的女同學,名叫江雨。在平時跟楊子雲比較是接近點,想不到他們也竟然鬧出羅曼史來。而且在他們的中間,還流行著像江湖上的暗語。『小雨點』——是一個多麼美麗的綽號啊!

「好啦!好啦!我們趕快參加晚會去!」楊子雲不願人家來繼續揭穿他們的秘密,連笑帶跳的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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