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好一會,秋明才從房間內姍姍的走出來。低著頭,活像一個新嫁娘,含羞的坐在她姨母的身旁。

我無意中看她一眼,她正好也抬起頭來偷看我。四目相視,我們都好像羞愧得無地藏身,卻惹得表姨母拍著手哈哈大笑起來。

「多有趣喲!一對小夫妻,好好談吧!」她笑得彎著腰,蹣跚的向她自己的房間走去。

「不!你不要走!姨媽!」秋明紅著臉,攔住了她的去路。

「還害什麼臊!又是自己的表哥。怕什麼?」她掙開秋明的手,笑著說:「孩子們!我是過來人。以後你們討厭我還來不及呢!」

「表姨母!請你老人家最好也給我們參加點意見,不要走!」我也連聲的央告。

「不!不!」她連連的搖手:「現在什麼時代,看你也和大姑娘一樣的害羞呢!」

女僕人進來給我們倒一杯茶,也帶著一臉神秘的笑容走開了。屋子裡剩下我和秋明兩個人,靜悄悄的,祇有牆壁上古老的掛鐘,在的嗒的嗒的發出規律的聲響。

我們都低著頭,誰也不願意先開口講話。我感覺這局面太尷尬了,好一會,我才鼓起勇氣來:「秋明!今天你也沒有到學校去嗎?」

「嗯!」她仍然沒有講什麼,祇是羞笑的點點頭,玩弄著她的手帕。我忽然想起了我這話是可笑的。因為我們學校每星期在大考以前,總是停課三天,讓學生們自己溫習功課,走讀生是用不著回到學校去的。於是我又急忙改過口來:

「你的功課準備怎樣了?」

「我用不著準備什麼,在平時我都記下筆記的,你呢?」她看我沒有直接和她談起那件事,也就放心大膽的問著我。

「你知道我一向都是臨時抱佛腳,祇好開夜車吧!」

「不錯,我相信你有一時的聰明,但是;」她卻正經的咳嗽一聲:「做學問並不是靠這點聰明來應付的!」

我覺得她傷害了我的自尊心,青年人誰都不願服輸的,尤其在女孩子面前。於是我和她辯論起來:「可是,在全班中我並沒有落伍!」

「你祇是說考卷上的分數。」

「但是我在課外自修上,也不見得比誰差,譬如說:我們編的那個文藝週刊內,據沈超的調查,以我的作品最能獲得讀者的好評。」

「表哥!你還是這樣老脾氣!」她不再羞怯了,很從容的跟我辯論起來:「是的!你每篇文章我都拜讀過。固然有些充分的表現出你的創作天才,但是大部分還顯然是不夠成熟。這是文學修養的問題,你應該在這方面多下點工夫。」

「所以,我準備在大學四年中來求深造。」

秋明思索了一會,低下頭來,輕輕的說:「表哥!畢業後你打算到北方去?」

「嗯……」我忽然想起我們的婚事來,囁嚅的說。「你……你呢?」

「為著家庭的關係,我恐怕要失學一年了!」她看我一眼,眉宇間顯示出深深的哀怨。

「秋明!」我也低聲的問她:「完全為著我們的事情麼?」她微微的點頭。

「你是不是也感覺太早了一點?」

「是的!我們還都是不懂事的孩子。」

「那麼,我們可以想辦法來說服他們?」

「這是你的家庭問題!」

「祇要你也能努力爭取,現在還不算遲。」

她沉思一下,忽然向我提出一個問題:「表哥!你覺得一個女孩子終於要走向家庭去麼?」

「這是祖先給我們這樣的安排!」我說。

「那麼,我們都要永久這樣因襲下去麼?」她緊湊的說:「像娜拉……」

「娜拉!」我懷疑的看她一眼。「你也想走出家庭麼?」

「不!」她微笑的眨眨眼:「我的意思是,家庭對於女人未必是幸福。世界越文明,家庭組織的成分越複雜,人與人的關係也越變得微妙。世界上有多少女人,死心塌地的愛上不愛她的人。當然,也有許多懦弱的男人,為著體面、名譽,以及社會的制度,把他的妻子緊緊鎖在家裡。而他,卻偷偷摸摸的愛上另一個女孩子。」

秋明的話,無形中給我很大的刺激。我立即想到,也許是她暗示著我和阿蘭的關係。但是,我也不敢在這樣時機中,露出絲毫的形跡來。沉默了一會,我說:「你對於成立家庭的前途,是這樣的悲觀麼?」

「不!作為現代的青年男女,都應該有這樣的認識和準備。」

「對的!不過還要靠理智來控制情感。」

「控制!」她溫和的搖搖頭:「情感裡加進去愛情的成分,你以為理智可以控制的麼?」

「那麼……」我想不起怎樣來回答她。在這樣的情形下,我覺得秋明好像變了一個人;一個精明、含蓄,而且言語鋒利的女人。

「告訴你!」秋明嚴厲的看我一眼:「愛情像一雙眼睛,不能摻進去半點泥沙!」

「你以為在我眼睛裡,已經摻了一點泥沙麼?」我不覺驚慌的脫口而出。

「那麼你去問問自己的心!」秋明對我注視著:「結婚並不是形體上的一張契約,它可以有權力把兩個人的心結在一起,而是要在精神上得到真正的結合。也可以說,在精神上必須要有一張鐵定的合同,雙方照這張合同上履行他們的諾言,從宗教結婚的儀式上,我們可以看到,他們在神父的面前發誓,發誓他永遠愛一個人,直到死。不!死僅是形體上的分離,而在精神上是永遠不能分開的。」

「這很像我們古老的傳統觀念,你說這觀念沒有封建意識麼?」我想起亞南給我講的那番恰恰和她相反的大道理。

「如果有人盲目去反對舊道德的精神,我覺得那是世界上最愚昧最盲從最自暴自棄的人。」秋明憤慨的站起來:「表哥,你要知道一個新的理念產生,是從舊文化中蛻變出來的。但現在有些人只是揀拾歷史的片斷,來否定它的價值;以致走上偏激的道路,徒給社會興起了風浪,你說!他們能得到什麼?」

「這是屬於保守型的論調!」

「但是我們不能忽視它優良的一面。」

「不過它不能給愛情保障!」

「可是在一個人的生活中,卻能發揮很大的力量。」秋明像課室上的教師,對他的學生那樣:「一個人的生活,是活在愛情裡面的。但是愛情的範疇,不應該限於男女間的那麼狹窄。人生在社會中,社會中還有多少東西是值得跟人發生莫大的愛情。所以有些人寄情於山水,有些人致力於學術,有些人忠實於事業。更有人犧牲自己的青春、生命,去熱愛人家的青春、生命。尤其是女性,女性彷彿是為著愛別人而生的。她將她一生的心血,都寄託在別人身上。所以生為一個女人,都有這樣的一個天性;為了愛,她可以為她的愛人盡節;為了愛,她可以為她的子女瘁勞;為了愛,她甚至忘記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

我怔怔的看著她,沉思了一會,覺得她的觀點有些地方很像亞南,不過她們的目標和理想又有很大的出入。我正想向她提出點意見,但是她又正經的說:「不過,舊道德只知道強調了這一點,以致引起了後人的誤會。所以,我們應該建立起新的道德觀念來;也就是說:一個女性在她覺察到對方已經對她不忠實的時候,她就不可以再在這個小圈子裡去作繭自縛。因此,她必須有這樣一個認識,將自己的人生領域擴大起來,充實起來。將她偉大的愛,寄託在其他方面。」

「想不到你在這方面想得這麼遠,這麼多!」我無可奈何的點點頭。

她冷冷的,好像又在思索些什麼。

我知道她還有許多要講的話,但她不願直截了當的說出來,少女的處境,在措辭上總是很難得到適切的表達,我只好走到她身邊,背著臉說:「秋明!對於我們的事,你還有什麼意見?」

「你呢?」她反問我。

「為著我們的幸福;我覺得我們還需要再認識得深刻些。」

「祇是這一點理由麼?」

「是的。」

「好!」她猶豫一下,立刻堅定的說:「好!答應你,我更相信你!」

「最要緊的,要先通過你姨母的關係!」

她默默的點點頭,我感覺到心情也零亂得很,正想乘機向她告辭。忽然,門簾響處,表姨母從房間裡微笑的走出來。

「哎呀!以後日子久的呢!看你們談得這樣甜蜜呀?」

「姨媽!」秋明臉上忽然飄起一朵紅雲,不勝嬌羞的說:「你老人家怎麼專門跟我們……」

「我們!」表姨母笑得更含蓄,詼諧的說:「聽!我們我們的,叫得多麼親熱呀!」

我和秋明都羞澀得紅起臉來,她也忙著招呼女傭人預備開飯。

在用餐中,這位老人家還是問長問短,向我們探悉剛才談話的內容。我和秋明總是默默的不願說什麼,她以為是我們怕羞,也就微笑不語了。

飯後,表姨母還殷殷的挽留我,玩了一下午,我才向他們告辭。趁著告別的時候,我輕輕的對秋明說:「有什麼消息的話,可以寫張紙條,夾在筆記本裡,到學校裡交給我。」

走出們,月亮已經掛在柳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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