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匆忙的上完課,帶著焦急的心情,我跑到亞南的寓所,一眼看見她坐在打字機旁邊,正忙著翻譯一本莎士比亞的劇本。

「你好,密斯蘇!」

「多庸俗的稱呼!」亞南照例是發出豁朗的笑聲,抬起頭來說:「你永久是這樣文縐縐的。」

「那麼……」我紅著臉圈,囁囁的說不不去。

「喊我亞南好了。」她低著頭仍在不停地工作:「為什麼老是把男女關係分得這樣清?」

「是的!我們的太陽先生!」

她微笑著,似乎在默默的接受我的稱譽,然後她漫不經意的說:「堅白!如果沒有要緊的事;等二十分鐘後,我便可以結束這一段戲的情節。熱水瓶裡有茶,廚房裡有咖啡,糖和牛奶都放在老地方;你喜歡什麼就取什麼,不要以為自己是客人。」

「好!謝謝你!」我照她的話一一做去,坐下來喝咖啡;然後打量她房間內改變後的佈置。

新刷的淡綠色牆壁,純白色床單,橙黃色窗簾,古銅色傢俱,配上她紫紅的運動衫,青色的綢裙,這些顏色調和極了;我想起太陽的光線內,也包含著七種色素,不覺得啞然失笑。

在打字機的軋軋聲中,亞南似乎沒有聽到我的笑聲,仍然低著頭工作。我無聊的站起來,走到書架旁,無意中抽出一本新書,那是托爾斯泰的「兩姊妹」。這部作品是我在兩年前喜愛的讀物;我清楚的記得書中的兩姊妹——達莎和她的姐姐嘉露,有些地方很像秋明和阿蘭。她們都有聰慧卓絕的品質,在愛情中都很堅定。忍耐而又肯作自我犧牲;她們都像屠格涅夫所描寫的女性。那樣純潔、高貴而且具有吸引人的魅力。使人永不能忘懷她們的印象,和她們用心血與眼淚交織而成的那些動人的故事。

達莎和嘉露這兩姊妹的事蹟,隨著時代的洪流過去了。但是,我們還能看到這位大文豪為她們創造的塑像。這樣使我想起了阿蘭和秋明,這兩個在平凡中而又帶有獨特性格的女孩子;在若干年後,月冷風清,有誰來憑弔她們呢?

一剎那間,我又想到亞南,聯想到「飄」那本小說裡女主角郝思嘉小姐的個性和遭遇,以及她在紅色的土地上,追懷她身世飄零的傷感,不禁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堅白,你在做什麼?」在我的玄想中,亞南突然轉回頭來對我說:「我彷彿聽到你的嘆息,是不是?」

「唔!沒有!」我知道如果我承認了,一定引起她一番激昂慷慨的言論。我並不是迴避她的責難,而是在傷感陰暗的心情中,實在是禁不起那陽光強烈的輻射。

「那麼!有什麼問題來同我談談嗎?」她挨近我一點,瞪著我的臉,彷彿要在我的表情上來尋找什麼疑竇。我被她兩道銳利的眼光直射著,簡直是抬不起頭來,她懷疑而肯定的說:「堅白!我看你有點兒苦惱?」

我無意中點點頭。

「在往常,你不是這樣子,我覺得以我們友誼的關係,你不應吞吞吐吐的,是嗎?」她溫和的拉住我的手,一面將我斜落在眼睛上面的頭髮,輕輕的拂上去。這樣率真的動作,真像母親對待孩子那樣的溫柔體貼。

我仍然是默默的,本想拿出勇氣來向她說明我的苦衷。但是我忽然感覺到,跟一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子來討論戀愛問題,畢竟是尷尬的事情;想到這裡,我不禁紅起臉,吶吶的說不出來。

「是不是考試的成績不滿意,影響到你畢業的學分?」她開始猜測了。

「不!」我搖搖頭。

「那麼在同學間跟誰吵了嘴,傷了感情?」

「也不!」

「或者是得到家信,有什麼壞消息麼?」

「不是,他們都生活得很好。」

「那麼……?」。

我沒有等她再猜測下去,忽然靈機一動,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小聲的說:「謝謝你,亞南!不過是寫作上的一個問題罷了。」

「寫作上的問題?」她似乎很驚奇的說:「寫作上有什麼重大的問題,叫你這樣傷腦筋。」

「是的!」我說:「歌德在創作『維特之煩惱』的時候,我想他一定自己也煩惱過呢!」

「好!這樣忠實的態度,倒是令人敬佩的;」她大聲笑起來:「那麼你說出來試試看,我也許能給你貢獻一點意見。」

我低頭沉思了一會,我想起阿蘭姐、秋明和我的問題,編成一個小說裡的人物。然後,我鄭重的對她說:「最近,我正在寫一個長篇小說。我想以人生純潔的、和諧的愛作主題,描寫一個少年和兩個女孩子所經過的愛情故事。這故事跟普通流行的三角戀愛小說不同的,就是這兩個女孩子,都有同樣純潔崇高的感情,同樣善良的心。如果她們都知道對方也在熱愛著他,她們都願意犧牲自己,讓給別入。在這故事裡,我要讀者找不到一點私慾、佔有、嫉妒和陰謀的成分,像生活在伊甸園裡,聽到一首和諧的情歌。」

「很有意思。」她微笑的說:「比現在市場上流行的小說高明多了!」

我不願和她又扯到另一個問題,仍然繼續的說:「至於那位少年,他也是沒有戀愛的經驗。更不懂得情場上那些狡猾的手段和鄙劣的念頭;他想用一顆誠實善良的心,來保持愛的平衡。可是事實上卻不能讓他這樣做,在他還沒有找到方法以前;這顆心已先被人切成了兩半……」

她還沒有等我說完,便急急的截斷了我的話:「那麼,你應該從他們的戀愛過程中來分析;尤其是他們發生愛情的因素上著眼,因為男女愛情的複雜關係,畢竟是可以尋到它真正的重心,並不像幾何上的等邊三角形。」

「是的!」我說:「在故事一開始的時候,我便把第一個女主角,安排成那個少年童時的伴侶;他人在兩小無猜中建立了愛情的基礎。後來因為家庭和社會的關係,把他們活生生的分開,女的更度著飄零慘淡的生活。當然,這個少年在當時還不懂得怎樣去爭取他們的婚姻自由,祇是憂鬱的長大起來。可是在家庭擺佈下,第二個女主角,已經被他的父母從親誼中挑出來;用盡各種方法使他們接近,希望他們能成為一雙美滿的眷屬。在這種移花接木的計策中,等到這少年懂得愛情的時候,他已經沉陷在第二個女主角的情感裡,而恰恰在這個時候,那個飄泊的女孩子,卻從遠方來了一封信……」

「能不能讓我先知道點,關於這兩個女孩子的性格?」亞南合上眼睛,似乎在揣摩這故事裡的情節。

「可以的!但是我不能說得令你滿意;」我也思索一會說:「我們每天不是看到星星和月亮嗎?我覺得以這兩個自然界的東西,來形容她們更比較適切些。大概是第一個女主角在她幼小的心靈中,就嘗到失戀、屈辱、和飄零的滋味。表現在性格上的特徵,是憂鬱、傷感、和一種忍耐孤獨的氣質;像星星一樣的在太空中,做著她淒清而畸零的秋夢。第二個女孩子,因為有家庭良好的教養,宗教信仰的薰陶,再加上她天賦的溫柔,所以養成一種謙讓、含蓄、仁慈、溫文爾雅的風度,像碧海青天中的月亮一樣,使人感覺得一團柔軟溫暖的光。而這位少年在現實中,卻陷身在這溫柔的光輝中,無法自拔,於是他痛苦,煩悶……」

「因而你也為他們痛苦煩悶起來?」亞南聽到這裡,哈哈大笑起來。「是的,我寫到這裡,也不禁為他擱筆嘆息。」

「最好你在擱筆後,多做一點深思的功夫!」亞南點點頭,拍一拍我的肩頭:「好朋友!這真是一個不容易寫得好的題材。」

「但是我不能停頓下去!」

「對!你應該克服這些困難;」我看她站起來,拉開窗幔,向天空中看一會,然後轉過頭來對我說:「這不僅是小說上的技巧問題,而是你對於整個戀愛的觀念。首先,你不應該對於一個人的初戀看得太神聖了,十九世紀的大作家施頓阿馬哈(Schliemacher)。曾在他的書簡中說得好:不要相信一切的事情都是根據其最初發生的;那些支持這種思想的小說,把兩個人的戀愛,一直不間斷的發展到最高峰,是既有害而且是愚蠢的;而且那些作家們,既不懂得戀愛,更不懂得藝術。」

「但是,我們不能忽略社會的道德觀念。」我懷疑的看著她。

「社會上一般的道德觀念,就沒有錯誤的嗎?」亞南似乎氣憤起來:「我相信我們現在處身的社會上,還存有許多野蠻的道德制度。譬如以男女相愛而進成的婚姻制度來說,就有許多是淺薄的、盲從的,甚至是違反人性的。因為兩性結合的基礎,是要建立在互相瞭解的關係上。他們必需有同樣的精神傾向,同樣的教育和信仰,同樣的理解與認識。但是宗教、社會、和道德的觀念,都是叫人把愛祇看成一種責任,固執著忠實與永久的關係,這是既危險而又愚蠢的事。我們都是這紛亂腐敗社會中的不幸產物,社會像一個繼母樣的對待他的孩子們,這種制度比野蠻時代還要殘酷。在一百年以前,法國女作家喬治桑已有這樣精闢的見解,並且在她的『雅各』一書中,藉著書內的主人雅各在結婚那一天對他的新娘說:『社會是在聽取你的誓約,你要發誓對我忠實,而且要服從我。也就是說,除我以外,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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