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我沒有睡得安適。在同學們甜甜的鼾聲中,我祇是仰望著窗外的星星和月亮。想起秋明圓圓的臉龐,阿蘭姐亮晶晶的眼睛;直到天亮時候,我才能朦朧入睡。然而頭痛,發燒,我劇烈的呻吟和響亮的鈴聲,把同學們都驚醒起來。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病痛的滋味。在校醫的診斷下,說是由於平時的憂鬱,加上風寒的侵襲,身體的健康也失去了抵抗力的緣故;如果情勢轉變,可能變成嚴重的傷寒。

這消息馬上傳遍了全班的同學,他們在課餘的時候,都跑來慰問我。秋明也知道了,報告了女生指導員,說明了我們的親戚關係,請她陪著到宿舍來看我。

在半昏迷的狀態中,可是腦筋還相當清楚,我恐怕病症帶有傳染性,需要跟同學們隔離。我囑託秋明,一面設法送我到醫院去,一面給我家裡打電報。

兩三天後,病勢仍然沒有好轉,校方正預備把我送到省立醫院去。就在這時候,秋明和她的姨母,雇好了車子,到學校裡來看我。

秋明的姨父,原來是醫科大學畢業的醫生,在北方一家國立醫學院教書,所以她姨母也很懂得醫學的常識。她認為在家庭看護比醫院裡周到得多,所以就自作主張,把我接到她的家裡去療養。

在高熱中,我的確是神智不清了;一閉上眼,彷彿就看見阿蘭姐站在我的面前,嬌嗔的對我說:「你忘記我了?堅白弟弟!」

「不!不!」

「那麼,你是不是愛上你的表妹?」

「誰對你說的?」

「哼!負心的人,我現在去找秋明去,我要殺死她!」

「阿蘭姐!阿蘭姐!」但是她毫不留情地就跑走了,於是我又為秋明著急,大聲的喊起來:「秋明!秋明!」

睜開眼,果然是秋明站在我的面前。

在病中,秋明一放學回來,總伴在我的身邊,一切醫藥茶水的侍候,都由她親自來照拂我。像對待一個孩子似的,直到我入睡的時候,才悄悄的回到她自己的房間。

果然,在她的柔情蜜意下,我的病狀漸漸有了起色,但是身體仍然虛弱得很。一個月後,秋明挨著我到後院菜園裡散步,我們並坐在一張軟椅上,她講些輕鬆有趣的故事給我聽。

日久的接觸中,我發覺秋明真是一個善良的女孩子;跟她在一起,就好像沐浴在溫柔明靜的月光下。她和我有同樣的癖好,總愛在夜晚,看著天空痴痴的玄想著。有時,她替我打開窗戶,讓月光照進我的房裡來,從窗口可以看到隱約的遠山,浩蕩的湖水,和那些濃濃密密的樹林。她愛用清脆的英語,低聲吟起那支動人的「月光歌」。

「在湖那邊有閃爍的火燄,

山頂下蓋著一片金黃,

灌木莊嚴的瑟瑟的屈著頭,

把它們閃光的綠色的頭顱集在一處。

波濤喲!你是給我們滾出月亮可親的圓臉麼?

樹木認識它那迷幻的光,

歡樂的伸開它們的臂膀。

精靈都開始在波濤上跳舞,

夜花發出和諧的聲調展開了花瓣,

在那樹葉叢密的地方,

夜鶯醒了,述說著它的夢境,

它的聲調像明澈燦然的光線流動,迎合著那邊山的回聲。」

她告訴我:這支歌是十九世紀浪漫主義詩人諾伐麗斯(Novalis)的一首動人的詩篇。在他未寫成這支歌以前,他曾說:『我願意以我愛情的歌聲,填滿了全世界,教它能感動了月亮與薔薇色的早晨,使它們都同我一樣的哀愁與幸福。』

於是,她跟我談起西洋文學的史潮,有些是我知道的,有些我根本沒有聽過,想不到秋明在文學造詣上,竟比我淵博得多。我忽然想起了那年暑假中贈書的往事來。

幾年的變化太大了,病榻上,我想起童年時代的阿蘭姐。在這樣的星空下,不知道在什麼樣的環境下,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呢!

自從那一個暑期後,我一賭氣就沒有回到家鄉去,也沒有人跟我談起阿蘭姐的情形。但是每當星夜,我仍然在懷念她,正如德國小說家蒂克(Fieok)說的:『忘掉一個人是不可能的,就因為這種理由,所以一個有理性的人,常常沒有目的的去安排事情。』

「忘掉一個人是不可能的啊!」在一個雨後初晴的夜晚,我自己摸索起來:拄著手杖走到院內的涼亭上,對著空中明亮的星月,像夢囈般訴說著。漸漸的,我覺得眼睛模糊了,點點的星光,都好像阿蘭姐含淚的眼睛;明潔嫵媚的月亮,卻像秋明美麗微笑的面容。真的,它好像在微笑了,而且發出一串銀鈴似的笑聲。

回轉頭來,正是秋明站在我的背後,她笑著說:「亭上誰家子,哀哀明月樓。」

「是妳?秋明!」我吃驚的說:「你怎麼還沒有睡好!」

她似乎沒有聽到我的話,像唱歌似的在背誦著一首舊詩:「……細風吹帳冷,微月照窗明,怨坐啼相候,愁眠夢不成。」

「你也愛月夜麼?表妹!」

「我本有心向明月……」秋明說完了一句,又嫵媚的笑起來,轉回頭問我:「你呢?」

「我愛星星!」

「你不愛月亮麼?」

「祇是喜歡它!」

「喜歡跟愛不是一樣的麼?」

「不!」我說:「譬如拿一個人來比喻,你可能是喜歡他,但不見得就是愛他。喜歡是感覺的,浮淺的;當你失去一件喜歡的東西時,你可能感到一時的惆悵。可是當你失去了你內心的愛,你便會痛苦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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