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年秋天,我們果然都考進省城裡的高中,我仍然在校內寄宿,秋明住在她的姨母家裡。

這家學校對於男女學生的管教向來是嚴格的。所以,我們除去在課室中見面外,很少有長談的機會。

起初,秋明也許在等待我的接近。可是看到我久久沒有動靜,她才主動的請她的姨母,在一個星期日,約我到她家裡吃飯,給我們湊合一個深談的機會。

我們是至親,從小又在一起廝混過,所以在很短時間內,我和秋明就很熟悉了;大家談著模糊的兒時記憶,倒也相當融洽。可是一到她姨母在有意無意中提到我們將來的關係時,秋明倒是落落大方,我卻感到在內心裡,起了莫名的煩惱。

本來,從初中踏入高中的階段,在學程中是一個重要的分水嶺。在課程上,也漸漸的由簡單變成繁複;那好像從狹窄陰暗的溝渠,開始接觸到浩蕩的江河。在生理上,更是一個青年人在生命中最重要的里程碑,似乎結束了童騃無知的懵懂,明朗的看到青春期光明燦爛的遠景。可是,當我親身體驗這個新的階段時,卻和一般同學們得到不同的結果。

在知識領域裡,我越發對自然科學以及刻板的數學公式疏遠了,為了彌補感情上的空虛吧!我漸漸接觸到文學的境界,甚至躍躍欲試的想敲敲哲學的大門。我失去了初中時代對於學分的狂熱,鎮日價躲在圖書館裡,沉浸在雪萊、拜倫、荷馬、尼采那些詩哲的境界裡。

在生命的過程中,我也失去了一般青年人的常態;沒有熾烈的情感,也沒有美麗的幻想,甚至連童年時代的一點天真活潑的殘影也消逝了。整天沉悶的、寂寞的,很像一個苦戰歸來的老兵,祇剩下一顆疲憊衰老的心靈。

「為甚麼呢?」幾個相好的同學,都用奇異的眼光來看著我,也許他們在一旁老早就竊竊私議了。為甚麼呢?如果他們向我提出這個問題來,也許我自己也無法來解釋的。

情緒越來越壞,而且漸漸影響到我和秋明的關係。第一學年我還和她保持著不即不離的態度,第二學年我漸漸的跟她疏遠了;到第三個學年,我索性連她的姨母家也很少去。有時,看到同學們興高采烈的跳躍在球場上,我卻厭煩的蹓到校園裡。

校園是一個偏僻的地方,跟我們的教室寢室隔得遠遠的,矮牆外就是農家的稻田。園內也很少種植珍貴的花草,倒是有許多供作標本研究的植物。唯一可取的地方,就是周圍栽滿了洋槐樹,到夏天綠葉成蔭,蟬聲斷續,樹底下設備很多的石凳,在清晨倒是我們背誦英文的好地方;可是,一到夜晚就很少有人去了,也許只有我一個人跑到那裡去散步。

日子久了,我這秘密的行動,也被幾個關心我的同學發現了。在一個風淒月冷的夜晚,他們偷偷的跟隨我,像偵探似的出現在這個草場上。

「徐!」一個名叫張幼華的同學,親切的喊著我的姓,這大概是我們學校受了洋風氣的影響,有些同學喜歡祇用姓來彼此稱呼的。然後他溫和的問我說:「為什麼在深夜裡,你一個人跑來這裡?」

「沒有什麼?」我抬起頭來冷冷的看他一眼。

「說!究竟為什麼呢?」性情很急躁的沈超,搖動著我的肩頭。

「看星星!」我指著天空對他說。

「看星星?」我們級裡最聰明的小個子楊子雲,立刻懷疑起來:「我們很想知道星星的心事。」

「……」我低下頭。

「別孩子氣啦,還是回去吧!」張幼華和沈超一齊拉著我站起來。

「不!」楊子雲卻攔阻了他們,很正經的對我說:「徐!原諒我們的冒昧,我想跟你講一句話!」

「好!」我又重新坐在石凳上,楞楞的看著天空。

「我也許能猜測到一點!」

「我相信你的聰明和智慧!」

「那麼我可以說,星星也許是象徵著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使你懷念的女孩子!」

我仍然不動,張幼華和沈超都在驚疑的看著他。

「但是,」楊子雲用著很堅定的口吻說:「堅白!你應該更愛月亮!」

「月亮?」張幼華懷疑說:「月亮是不是也象徵著一個人?」

「當然,」沈超快嘴快舌的接下去:「我以為在我們級裡,只有一位女同學,大家像眾星捧月似的,我一猜就猜到了。」

「是不是馬秋明?」張幼華再也忍不住對我說。

我仍然是默默的,想起秋明平日的形態來。這兩三年來,她在我們的學級裡,的確是惹人注意的人物。她敦厚的風度,溫和的儀表,博得不少人的愛慕和讚賞。在功課上,她不但是女同學中的佼佼者,就是男同學也有許多望塵莫及的,我就是其中的一個。

「你們的關係,我們都知道的。」楊子雲親切的拉著我的手說:「堅白兄:無論在那方面,你們都是很相稱,我也看出她對你的感情是真誠的。不過,你總是那樣冷冷的,好像故意在躲避她;並且,你自己也越來越孤僻了。究竟為什麼?到現在我們還找不出真正的原委來。」

我想不出什麼話來回答他,抬起頭來,祇覺得茫茫月色,更顯得明亮了;幾點寥落的寒星,離得它遠遠的,似乎在顫慄著。我長嘆一聲,傷感的說:「感謝你們對我的關懷,不要再談什麼星星月亮了,我覺得它們都距離我這樣遠、這樣高;回去吧,該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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