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在童年的時候;每到夏晚,總愛在院內葡萄架下,搬一條長凳,同弟妹們排排的坐在老祖母身旁;聽她老人家講一些陳年古怪的故事。

老年人講故事,多半是那些傳奇小說上的事蹟。到結果,她老人家總是笑咪咪的,揮著寬大的葵扇,指著天空中那些明亮的星星說:古今來的英雄美人,都是應著天上的星宿下凡的。

星宿與人原來有這樣密切的關係。當時,在我們小小的心靈裡,卻感到莫大的新奇和神秘。直到深夜,我們還是戀戀不捨的,看著碧空中那些密密麻麻的繁星;總希望在那許多星群中,找到一顆自己的命星。大概從那時起,我對於星星就無形中建立了情感。偶然,一顆流星拖著尾巴從天空中殞落了,也就彷彿在我們小朋友群中,失掉了一個同伴似的,心裡有說不出的惆悵。

我很清楚的記得,在那年中秋節的前後。秋收完畢了。糧場上的高粱米、包穀穗子,堆成一座座小圓坵;鄉下人對著那些紫紅色的金黃色的穀粒,都當作珍珠似的寶貴。我們一家人和鄰居們,歡天喜地的坐在糧食堆旁邊乘涼。

父親從田裡摘來幾個綠澄澄的大西瓜,這些西瓜都是我們親手種成的,吃起來更覺得香甜有味。大人們抽著旱煙在談莊稼,孩子們在草地上捉迷藏,我和弟妹們卻坐在草坪上看星星,聽著比我們更小的孩子們唱著:

「天上大星配小星,地上酒壺配酒盅;八仙桌子配交椅,白面小姐配書生。」

說起來很有趣,就在那天晚上,我們正玩得起勁的時候,忽然一顆明亮的大星,向我們果園的方向滑下,跟著小妹妹也哇的一聲哭起來;哭得很傷心,我們都覺得很奇怪。好半天,她才抽抽噎噎的說:剛才落下來的那顆大星,就是她的命星,她很久就注意那顆星星了。

當然;我們都嚇呆了。因為大家早都知道,誰的命星殞落了,誰也就要不久人世的。但是,誰也想不出方法來為她解說。後來還是老祖母來安慰她說:「小妞!別哭,那不是你的命星,那是一顆凶煞星,凶煞星是照著壞人的,因為那個壞人死了,他的星也就落下來了。」

年歲漸漸大了,我和弟妹們都揹起書包,到村裡小學去唸書。我因為在家裡母親已經教我唸過不少讀本,所以考的是插班生。從教科書上,我漸漸的知道不少關於自然界的常識,對於星星的神秘性,也漸漸的消失了。不過,書本上所告訴我們的,那些火星、木星、海王星、冥王星等等的名字,都是老祖母從來沒有講過的。我們祇好去請教母親,母親是書香人家出身的閨秀,外祖父是我們當地有名的學人。她在幼年時候,跟舅父們在一起讀過不少古書,也學會作一點舊詩詞。在我們鄉間,許多人都將她當做「掃眉才子」看待的。

母親給我們講星星的故事,比老祖母文雅得多。她常常藉著講故事,教我們背誦許多有關星星的詩詞。詩詞的種類很多,像李清照、曹大家這些才女的詩文,她都記得很清楚,當時我們唱出一條新的,是杜牧的一首七言絕句: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天街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

牛郎和織女,是流傳在民間的一個美麗的故事。搬在舞臺上的戲名,叫做「天河配」。唐書上記載的叫乞巧節;鄉間的老秀才們,卻酸溜溜的稱為鵲橋會。每年在七月七日這一天,鄉下姑娘們,還特別的修飾一番,她們是否在月光下,也將心事向雙星祈禱一下,期待她如意的「郎君」,那就不得而知了。

也許是星星的影響吧!這故事在小兒女的心裡,似乎顯得更深刻,並且也很適合農家的風味。因為鄉下人,男的多半是耕田種莊稼,女的也很多織些布到市鎮上去賣,很難得有談情說愛的機會,說不定一輩子也沒有他們嚮往的七夕啊!

大概我在十三歲那年,在村裡小學畢業,考取了縣裡的初中。眼看要離開家庭了,母親忙著替我整理行裝;告訴我明天一清早就要到城裡去,從我家到城裡,差不多有四五十里路程,沒有便利的交通工具,祇能騎一匹驢子代步;其餘的行李,請家裡的長工老王給我挑著,四五十里路正是一天的行程,因此母親說催我早一點睡覺,養養精神,準備天一亮起來趕路。

鄉下在九點鐘以後,就人聲寂靜了。這一晚,我躺在客廳裡的棗木床上,翻來覆去,怎樣也睡不著。推開窗,月亮已經掛在樹梢上;天上的星星,一個個仍像往日那樣的,睜著眼向我微笑著。啊!這些星星,都好像是我熟悉的朋友,不知怎樣的,在這臨別的當兒,我心裡卻感到一陣心酸。

第一次離家的孩子,大的都咀嚼過這種酸辛的滋味。於是我想到這溫暖的家,熟悉的景物;幾年來和我朝夕不離的學校;學校裡一群融融相處的同學,同學中和我同坐一張書桌的阿蘭姐。

阿蘭姐是隔壁朱家的女兒,年齡比我大一歲,可是世故卻比我懂得多了。她梳著兩條大辮子,長長的臉型,尖尖的下巴,有一雙憂鬱的眼睛,看起來很瘦弱,可是倒比我高出半個頭。

當我們在小學裡畢業的時候,我就聽說她家裡不准她繼續升學了。原因是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在鄉下已經被人看成大姑娘;大姑娘是不能隨便離開家,到城裡去拋頭露面的。

在學校裡,我們相處得很親密。她常常跟我們男生在一起玩,一點也不感覺拘束。當然,我們那時也想不到男女中間,有什麼神秘關係。

孩子們遊戲,似乎跟年齡上有很大的區別,我和弟妹們便玩不在一起;倒是阿蘭姐卻成為我的遊伴。每天課餘,我們一起到小河邊釣魚,在草地上放紙鳶,在月夜下數星星,或者打著燈籠,到草叢裡捉蟋蟀。

有一次,我們幾個小朋友,在樹林裡扮演嫁新娘的遊戲,阿蘭姐把手巾遮在頂上,裝做新嫁娘,大家教我搖搖擺擺的學著新郎的模樣。在我們鄉間的婚禮上,新夫婦進房的時候,照例要相對跪拜的。當時我不願這樣做,可是也就激怒了幾個年紀大一點的同學,他們就和我爭打起來,阿蘭姐卻跑過來替我解圍。事後,我常常抱怨沒有一個姐姐來愛護我,可是她卻偷偷的對我說:「我不當新娘,做你的姐姐好不好?」

「好!」我當時幾乎感動得哭起來。從此,她果然誠心誠意的照顧我。有時,當我打球時踢傷了腿,撕破了衣服,她總是替我包好縫好,免得回家時,給父親看見挨罵。

三年的時光,轉瞬間過去了,我在阿蘭姐的感情中長大起來。如果在現在,我會用一句最美麗最神聖的字眼來誦揚她——「阿蘭姐,你真是我第二個母親!」

可是,在當時我簡直像一隻笨拙的斑鳩,連一句最普通的感謝話也沒有說過。雖然,我的心是那樣的熱愛她、感念她。不過在我將要離開她的前夕,畢竟遏止不住這潛伏在內心裡的情感。

披起衣,輕輕的開開大門,趁著星月的光輝,像幽靈似的,我走到平日遊戲的草坪上。

這是中秋後的深夜,天氣有點涼,地上已落下一層薄薄的霜痕,草坪前面是一塊果木園,果木園裡,有祖父時代種的桂樹,桂花香在夜風裡一陣陣飄過來。

天上沒有雲,月亮和星星更顯得明亮。我仰著頭,朝著那些熟悉的星星的方向,一步步走過去;直到隔鄰的屋角前,我才停住步,忽然看見一個人蹲在樹根下,低著頭嘆氣。

「阿蘭姐!」我顫慄的走到她的面前?也蹲下來說:「這樣晚你還在外面?」

「哎呀!」她吃驚的抬起頭來,好半天才對我說:「聽說你明天一早就要進城,我特地偷偷的跑到你家的門前,想看看你,又不敢喊你出來,想不出法子,才回到這樹底下,對著天上的星星發愣。」她說著,突然緊緊的抓住我的手說:「堅白弟弟!你真的明天就要走?」

「真的!」我悽愴的點點頭。

「什麼時候才回來?」她禁不住流下了眼淚。

「阿蘭姐!」我也哽咽的說:「別哭!我每一個星期天,都會趕回來看你的。」

「每七天一次!」她在悲痛中,天真的指著天空說:「唔!像銀河旁的星星一樣?」

「不!」我搖著頭說:「你記錯了,阿蘭姐。他們是一年中才見面一次的,算起來我們比牛郎織女要好得多了。」

「是你記錯了呢!」她揩著眼睛,忍不住又噗嗤的笑起來說:「我聽過母親說,天上的神,原來允許他們每七天見面一次的。後來因為他們貪戀著歡樂,忘記了工作;天神發怒了,才改成一年中祇許他們見面一次。」

「這是星星的故事那,阿蘭姐!我們是人。」

「多少人,還不及星星那樣有福氣呢!」

「不!阿蘭姐!將來我們一定會比他們幸福的。」

「真的嗎?」阿蘭姐仰起頭來,喃喃的說:「我到死也記住你的話!」

夜深了,我們終於戀戀不捨的分開手。從此,我在每個週末,總設法趕回家來看看阿蘭姐,見面時也講不出什麼話,彷彿是祇要彼此能看到一眼,也就心滿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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