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打入無憂角

「娘娘,前面就是岱輿島了。」

馮仁孝小聲說著。他也知道這船上除了少芸以外,旁人儘是鐵心一黨,只怕隨時都會取他性命,因此這兩天一直都不敢離開少芸左右。

此時已是他們離開鬼門礁的第二天黃昏了。雖然還隔得很遠,但可以看到海天一線之間出現了一座小島。一見這島,少芸心頭不由一震。

岱輿島。當初聽陽明先生說起這名字的來歷時,在少芸的想像中,岱輿島是個四季長綠、花果不斷的所在,島上好鳥宛轉相應,那才是個仙島的模樣。但眼前這個島是一個上窄下寬的圓台形狀,正如馮仁孝所言,彷彿去掉了尖的半個紡錘,唯一與仙島相近的是在山頂隱隱有煙氣冒出。然而島上幾乎寸草不生,模樣怪異,陰森之氣彷彿隨時會攫人而噬,難怪會被鐵心他們叫作魔煙島,哪有半點仙島的模樣。

這是座火山啊!

少芸險些便要叫出聲來。當初與朱九淵先生西行泰西,便見過一座火山。當地人謂此山名叫維蘇威,千餘年前曾經大爆發,毀掉了山下的龐培城。此後也屢屢噴出火焰岩漿,直到數百前年方才止息,卻也不知哪天還會爆發。少芸那時看得甚是稀奇,朱九淵先生卻說中原也有。漢時《神異經》便有謂:「南荒外有火山,其中生不盡之木,晝夜火燃。」而山西有座昊天寺,便是建在火山之上。北魏時火山噴發,周遭生靈塗炭,當地便在山口建寺,要借佛力來禳解災禍。當少芸問朱先生是否山中真箇生了不盡之木,所以才能噴火,朱先生嘆了口氣說那些都是古人格物不細,臆測而已。朱九淵先生持論與陽明先生一樣,也是奉行格物致知之說。少年之時遊歷大同,聽得昊天寺僧人說起此寺來歷,大為好奇,專門冒險去山口勘察一番。朱先生武功過人,又膽大心雄,經過一番勘測,認定怪異之說,終是無憑,難怪子不語怪力亂神。朱先生說大地之下,實是岩漿涌動。這些岩漿在地皮較薄之處會噴涌而出,便成火山。昊天寺所在的昊天山一帶溫泉甚多,便可證此說。火山噴發之時,岩漿奔流,濃煙不斷,聲勢極是駭人。古人不知此理,以理度之的便說是山中有不盡之木在燃燒,歸於鬼怪的就說定是妖龍毒獸在噴火。有些火山噴發過之後,岩漿凝結,將破口封住,從此便不再噴發,也有草木孳生於內。昊天寺所在的昊天山便是如此,那維蘇威火山想必也是如此。只是維蘇威山雖然已經有數百年不曾噴發,但山口隱隱有煙氣冒出,看來破口並不曾完全封住,朱先生說很可能百餘年後仍然會噴發出來。雖然不曾見過昊天山的模樣,但眼前這島與維蘇威山約略相似,定是火山沒錯。而且山頭有煙冒出,看來那破口也不曾完全封住,不知什麼時候又會噴發。

這一天風仍未完全停歇,但比昨夜已小得太多。這岱輿島只需航行一天多便能抵達,應該也不是太過偏僻。正待繼續前行,鐵心突然過來道:「馮仁孝,張永與谷大用可用其他船隻?」

到了船上,鐵心還不曾與馮仁孝說過話。聽得他這般問,馮仁孝道:「回直爺,就那一艘福船,再沒別個了。」

這魔煙島乃是秘密所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張永固然權傾一時,但每回上島都不多帶人手。少芸道:「鐵心先生,何出此言?」

鐵心道:「這兩日總有艘船遠遠地跟著我們,不知是什麼來路。」

少芸道:「有艘船?」

鐵心點了點頭道:「是。但他們並不如何靠近,可一直在視線之內,現在已然不見。」

以前海上船隻來往甚多,看到艘船並不奇怪。但現在大明已然施行海禁,大陸之上片帆不得入海,海上頂多就是鐵心他們這些法外之人,或者是倭國、琉球、朝鮮、呂宋等各處的船隻,已比過去少了七八成,因此看到船隻難免會懷疑。聽馮仁孝說別無他船,鐵心也放下了心。雖然也沒有完全相信馮仁孝,但這艘船越離越遠,應該只是偶遇的不知哪國的海船。

這時馮仁孝道:「對了,直爺,馬上便要進入環島兩里之內,現在必須一路不斷拍打水面方可前行。」

「拍打水面?」

馮仁孝道:「是啊。禺猇很可能在此處巡邏。」

「禺猇?」

馮仁孝道:「我是聽谷公公說起過,說是岱輿島周遭兩里之內暗礁林立,又有禺猇潛行守護,一旦有外來船隻入內,未發信號的話,禺猇就會將船隻擊沉。」

阿茜一直也在一邊聽著,聽到這兒忍不住插嘴道:「這些死太監神通這麼大?連妖魔都能馭使。」

一聽阿茜的聲音,馮仁孝忙道:「小人只知有這些東西,也不知谷公公他們是怎麼弄來的。」

少芸見他在谷大用積威之下,就算此時也不敢稍缺禮數,一口一個「谷公公」。如此看來,這人更不會作偽了,便對阿茜道:「阿茜,便按他說的做吧。」

拍打水面,倒也不是什麼難事。這船並不太大,也不似福船那樣有座艙,就一個統艙。鐵心和幾個手下一人一把槳,直接往船舷邊拍去。此時這船的速度越來越快,然而只看海面,卻什麼都看不出來。少芸知道此時船隻定然進入了暗流。靠岸之處,水流受到激蕩,往往會有暗流。這岱輿島周圍暗礁林立,洋流也多,產生的暗流也更是錯綜複雜。如果不知底細,船隻被暗流帶動,只怕轉眼就會觸礁沉沒。馮仁孝這人別個本事乏善可陳,但駕船之術真箇了得。這艘船雖然不算大,卻也不算小,但在他手中舉重若輕,明明已進入遍布暗礁之地,卻連擦都不曾擦一下,真箇有治大國若烹小鮮之意。

鐵心此時正按著馮仁孝所教,拿著木槳一下下拍打水面,邊上那葉宗滿拍得有點不耐煩,小聲道:「直哥,這水裡真有怪物?」

鐵心正名為王銓,本是南直隸人。因為性如烈火,當地稱這等脾氣的人為「直」,因此自小便被人習稱為「王直」。葉宗滿與他自幼相識,習慣了以外號相稱。他二人很早就結伴出海,在海上來回多年。海中怪魚怪獸甚多,他們見過的也有不少,有些怪魚連一輩子打魚的老漁民都不曾見過。只是這片海中真會有聽從命令的怪物?葉宗滿實是有點不敢信。

鐵心其實一樣不太相信馮仁孝之話,但阿茜說寧信其有,他心想也是。反正這般拍打水面也不會有什麼壞處,頂多就是被馮仁孝騙了,白費些力氣而已。至少那馮仁孝一路駕船顯是個斫輪老手,未曾弄什麼詭詐。他正待說少安勿躁,邊上另一個手下忽然低低叫道:「直哥,看……看那邊!」

這人平時口齒便給,辯才無礙,但此時說得結結巴巴。鐵心心想到底出了什麼事會讓他如此驚慌,抬眼望去。甫一觸目,卻也是一陣驚心。

此時已是夕陽西沉,暮色漸臨之際。馮仁孝說要上這魔煙島,只有此時方是時機。因為這時天色漸暗,卻又不曾全暗,島上不易發現有外人侵入,而搭上那條能將船帶到島上的暗流,也要靠斜暉映照水面方能辨認。現在船已經駛入礁區近半,表面平靜,但鐵心也知道如果海面再低個數尺,便可以看到此間密密麻麻儘是尖利如錐的暗礁了。就在這等夕暉將盡未盡之際,前面東北方五六丈遠的水面上,赫然有一個人頭。

儘管天色漸漸昏暗,但相隔只有五六丈,可以看清那確是個人頭,並非海牛一類的海類。在這等波濤不斷、暗流涌動的海面上,突然發現一個人頭,任誰都會駭一跳。更讓人驚心的是這人頭顯然是活的,圓睜雙眼,正目光炯炯地盯著這邊。

「直哥,是海坊主啊!」

鐵心詫道:「是什麼?」

那人咽了口唾沫,把聲音壓得更小了些,說道:「海坊主,直哥。」其實相距甚遠,海濤聲甚大,就算大聲說話,那邊多半聽不到,但他還是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

所謂海坊主,乃是東瀛傳說中的海怪。傳說海中有鮫人,女的叫海女,男的便叫海坊主。據說海坊主每每在風浪之時出現在海面,抱住船槳,將船隻拖入海底。那人是東瀛人,雖不曾親眼見過海女或海坊主,這傳說卻是自幼就聽熟了的。只是傳說中海坊主都是光頭,海女才有頭髮。一眼望去,露出海面的那人頭明明長有毛髮,卻顯然不會是女人。若是平常人,在這等風浪天浮游海上,實是在拿性命作戲。可這個人全身都沉在水下,只露出一個人頭,而且木無表情,仿似正在閑庭信步,除了海怪再不可能是別個了。正在亂猜,阿茜忽地在邊上道:「哥哥,那便是禺猇。一直拍打水面不要停。」

這船上,大概就少芸水性不甚佳,別個全是諳熟水性之輩。他們都知水中傳聲,遠比陸地上遠,因此潛水之時,岸上留守之人往往會帶上兩根鐵棍。因為人一潛入深海往往忘了時間,若是在水底待得太久,不及時浮出水面的話就極其危險。因此留守之人一旦發現同伴潛入水中過久,就拿兩根鐵棍伸到水中敲擊,提醒同伴速速上浮。眼前這個海怪想必也受過類似訓練,只消進入這片礁區的船隻一路敲打水面,它就不會發動攻擊。

看著那個只浮出水面的人頭,饒是鐵心膽大也覺得心頭有些發毛。當決定殺上魔煙島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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