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生死劫

當初在桂林府分手時陽明先生說過他要班師回南昌,將部隊散了後歸復陛下之命,便會趕在端午之前來到洪奇門,與少芸一同出海攻打張永在海上的巢穴。現在已經過了好幾天,算起來陽明先生已經一路往東南而行,要經永州府後再經彬州,過了贛州前往南昌。待少芸趕到永州後卻聽得陽明先生一軍已然前往彬州。待到了彬州又說前一天便已出發。接連錯過了兩站,少芸更是心慌。上一次自己搶到了先手,羅祥這條天衣無縫的行刺之計最終落空,只是她也實在不曾想到張永的第二波攻勢來得如此之快。如果不能搶在張永之前的話……

少芸已不敢多想。她也顧不得再惜馬力,一路除了必不可少的休息,便是日夜兼程地趕路。這一日翻過了大庾嶺,已到了江西省南安府地界。南安府在江西行省是個小府,只領四縣,卻是江西與嶺南的交界。當年趙佗割據南越,傳國四代共九十一年,便是因為有五嶺隔斷嶺南與中原的要道。這五嶺中的大庾嶺,便位於南安府西南。到了初唐宋之問被貶至嶺南,有《度大庾嶺》一詩曰:「度嶺方辭國,停軺一望家。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山雨初含霽,江雲欲變霞。但令歸有日,不敢恨長沙。」寫盡凄惶之情。此時南安府雖然不似初唐時那般蠻荒,終是少見人煙。少芸經過了一個嶺北驛站,那驛站又小又破,較當年陽明先生被貶去的龍場驛好得有限。一問起,卻說陽明先生昨日剛經過此處。

終於得到陽明先生的准信,少芸不由長吁了一口氣。她馬不停蹄,一路疾行,第二日倒到了南安府的黃龍鎮。黃龍鎮西倚丫山,東臨章水,是個風光秀麗的小鎮,卻沒設驛站。少芸剛到鎮外,卻見扎了一座營房。

黃龍鎮不是什麼軍機要地,向無駐軍。一見這營房,少芸心頭便是一動,打馬過去。到得近前,卻見有個少年正抱著一捆柴火過來。少芸認得那少年正是陽明先生的書僮阿良,又驚又喜,叫道:「阿良!」

阿良聽得有人叫自己,抬頭一看,一時卻認不出少芸來了。怔了怔,忽道:「咦,阿雲,是你!你怎的會這般打扮?」

先前少芸在陽明先生身邊時,都是一副書僮打扮,但現在穿著一身驛差的服飾,他真箇不認得了。少芸道:「先不要管這個。夫子呢?」

阿良道:「剛才有位先生的故友來邀他去賞玩風景。」

少芸心頭一震,追問道:「是誰?有幾個人?」

「我也不認得,就是瘦瘦的一個老者,也不知叫什麼,先生吩咐我管好營帳,便出去了。」

少芸鬆了口氣。張永這人謀定而後動,此番更是確定了陽明先生乃是目標,必定會召集得力手下,絕不會貿貿然孤身而來。少芸曾聽陽明先生說起過,他昔年受兵部尚書王瓊所薦,升任右僉都御史巡撫江西,便坐鎮在南安。當時南安一帶叛軍四起,陽明先生征剿兩手雙管齊下,不兩年便平定在南安號稱「南征王」的謝志珊。叛賊雖平,但陽明先生只覺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便在南安一帶多設學校,以求變易民風,使叛亂之根基不復存在。當時陽明先生幾乎踏遍了南安府,也有不少故友在此,大概是某個老朋友聽得陽明先生得勝班師經過此處,前來找陽明先生敘舊。只是陽明先生多半不曾料到張永這麼快就開始了第二波行動,必須儘快通知到他。想到此處,她道:「那夫子可曾說過何時回來?」

阿良搖了搖頭道:「這個便不知曉了。今日在此打尖,明日才重新出發,想必等天晚了就會回來吧。」

陽明先生雖然已是封了伯爵的高官,但他向來不喜排場,一般也就是帶個書僮便出去了。這回有老友來訪,索性連阿良這書僮都沒帶在身邊。少芸有些遲疑,正想著是不是在這兒等到黃昏時再說,這時阿良忽道:「阿雲,有句話我想問問你,你別嫌我冒犯。」

阿良跟著陽明先生也有幾年了,倒也學足了儒生的派頭。少芸笑了笑道:「問吧。」

阿良遲疑了一下道:「阿雲,你是不是也是公公啊?」

少芸身上穿的還是驛差的衣服。當初為瞞過谷大用,在出南京城時臉上還貼著兩撇假鬍子,現在自然早就拿掉了。她是書僮打扮時,因為身高與阿良相差無幾,所以也不惹人注目,可此時卻多少有點異樣了。阿良越看越覺奇怪,雖然與少芸也認識,但一共也沒說過幾句話,他這話在肚裡來回了好多遍,終於還是說出了口。少芸一笑道:「怎麼……」

她的話還不曾說完,心裡突然一沉,彷彿有根針突然扎了一下一般。阿良問自己是不是公公時,用的是一個「也」字!她猛地抬起頭,急道:「阿良,快說,來找夫子的是個太監?」

阿良見少芸口氣突然間大變,不由後悔,心道:「看來真不該問這個。」他也知道凈身做太監的往往是有難言之隱,不是家裡窮,就是父母犯了事,很小就沒入宮中,因為這些公公往往都不肯說。只是自己這話問也問了,終不能收回,他道:「是啊,是位公公。」

他話音未落,少芸翻身一躍,從馬上一下跳到了阿良跟前,驚道:「快!快跟我說,夫子往哪個方向去了?」

阿良被嚇了一大跳,說道:「這個我也不知,先生只說是去賞景聊天。」他伸手往東北邊一指道:「向那邊去的。」

他這話還沒說完,少芸卻又飛身上馬,疾馳而去。這一起一落,真如兔起鶻落,矯健無比,阿良看得目眩不瞬,舌撟難下,心道:「阿雲到底是什麼人?他到底是不是公公?」

此時少芸已疾衝出去,身下那匹好馬本來跑了這長長一段,水草都沒有沾牙,早已疲憊不堪,少芸也毫不憐惜,仍是不住踢著馬腹,只恨它跑得太慢。她日夜兼程地趕來,只道連一天都不曾浪費,定能趕上,沒想到仍是功虧一簣,被張永搶了先手。此時少芸的心中已是無限惶恐,就彷彿暗夜獨行,突然間墜入了無底深淵一般。

夫子,你千萬要小心!

少芸在心底無聲地喃喃自語。陽明先生的智謀、武功,無一不是當世最頂尖的。在這個世上,沒有幾個人會是他的對手,然而陽明先生畢竟不是神,如果說有人能對陽明先生不利,張永肯定位居其列。少芸已是既痛又悔,她至今仍然不知道張永究竟如何抓住玉牌這條線的,但無論如何,自己終究是大意了。對這大敵,實不能有絲毫輕心,然而就算陽明先生,此番不免也有一點大意。現在唯一能慶幸的是張永如果沒有幫手的話,未必能奈何得了陽明先生,因此他肯定會將陽明先生引到自己的埋伏中去。但陽明先生是何等樣人,豈會讓張永輕意如願。何況就算圖窮匕現,只消自己及時趕到,與夫子聯手的話,縱然張永有爪牙相助,一樣會讓他作法自斃……只消能趕上!

就在少芸打馬狂奔的當口,此時章水河心一條小舟之中,陽明先生正好整以暇地坐在舟里。

小舟並不大,上面搭著一架竹船篷。船艙里放著一張小案,案上一把紅泥小火爐上正煮著一壺茶。這茶乃是大庾嶺出的松蘿茶,清香宜人。小案兩頭,兩人正端坐著對弈。此時枰中正至中局,黑白子漸多。

這裡已經是鎮外偏僻所在了,夾岸儘是楓樹,已有零星的幾片紅葉綴在枝頭。清風徐來,河上水波不興,楓葉卻是簌簌有聲,讓未消的暑熱里增添了一絲早來的秋意。

「張公公,怎麼會這般巧來這南安小鎮?」

陽明先生啜飲了一口茶,微笑著落下了一子。他執黑後手,但此時枰中卻已漸佔上風。而坐在他對面的,正是身為京師十二團營提督的張永。張永出行,向來聲勢喧赫,那一抬花腿武士所抬的二十四人大轎更是天下無人不知,只不過張永此刻穿著一領灰布夏袍,既無富貴之氣,也無跋扈之態,完全是個尋常老者的模樣。雖然張永有先行之利,但白子有一條大龍已陷入了苦戰。張永倒是絲毫不將勝負放在心中一般,仍是不緊不慢應了一手,笑了笑道:「當今天子聖明,河清海晏,宇內昇平無事,縱有些思恩、田州的疥癬小疾,有陽明兄這等才兼文武之人,不消多時便干戈底定。張永也聽得陽明兄昔年曾在贛州為官數年,方才在你帳中所見那首《過峰山城》,想必是近作吧?」

陽明先生見他語氣平和,說的儘是家常,總不到正題上。但他心知肚明,張永不遠千里而來,定然不會只為閑聊。對這個實為至敵的至交,陽明先生向不敢大意。他文武雙全,創「心學」一門,而武功亦得心學之助而大成,這路象山心法便是遠超南宋陸象山,以心為眼。陸象山稱「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修成這路心法,周圍數丈之內,不必肉眼觀看,單憑心眼便能洞察一切。陽明先生於這路心法的功底,實已超過了當年的陸象山,因此當初高鳳追蹤少芸,少芸自己都不曾發覺,陽明先生身處暗中卻已一清二楚。此時人雖端坐舟中,心眼卻已遍察周遭,數丈之內就算有一隻小鳥飛過都逃不出他的掌握。但細察數遍,並不見有其他人,那就是說張永只是孤身而來,連那個時常與他形影不離的丘聚都沒帶來。那麼看來是羅祥的消息還不曾傳到張永耳中,因此張永看似莫測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