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相思斷

在魏國公府這些天,煙霏將她服侍得極為周到,各種良藥亦是不斷,這一陣少芸肩頭的傷便已好了不少。自從那晚之後,徐鵬舉倒是每天都來看望少芸,每回來的時候總帶些新鮮的吃食,有些少芸聽都不曾聽過,徐鵬舉卻說得頭頭是道。這些水果儘是各處快馬送來的,說起運輸的過程,耗費的人力馬力不知凡幾,徐鵬舉卻也只是輕描淡寫,彷彿那是天經地義之事。

這個少年公爵究竟有一副什麼樣的面目?他滅了陳希簡之口,除掉了少芸最為擔心的心腹大患,自是讓她鬆了口氣。可是他又決意不想牽涉到少芸與八虎之間的恩怨,實是讓少芸越來越捉摸不透。現在雖然常來看看,卻絕口不提這些事,說的也儘是些閑話。徐鵬舉倒是對少芸遊歷歐羅巴之事大感興趣,不時問問泰西風物。當聽得少芸說著海上種種,以及義大利的事物之時,徐鵬舉大為神往,嘆息自己若有機會,定然也要去看看。他身為魏國公,雖然只是個閑職,卻也不能私離駐地,連進京都不是輕而易舉之事,更不要說去義大利了,自然只能聽聽少芸說些異域之事過過耳癮。

這一日煙霏給少芸換了傷處的藥膏,待擦去先前的血污,她道:「姐姐,你這傷已經結口了啊。」

煙霏奉命服侍少芸,這些天混得也熟了。雖然她並不知道少芸的真正身份,但也不再生分。少芸看了看,見肩上傷口已經結痂。這處肩傷是被陳希簡以金剛杵所傷,傷口不小,先前少芸一條右臂幾乎使不上力來,現在卻已經恢複了四五成。她伸了伸右臂道:「是啊,煙霏,謝謝你了。」

煙霏咋了咋舌道:「姐姐你好生了得!廚戶的阿七師傅上個月切菜時不當心把手指切掉了一片,血流得滿地都是,到現在還不曾全好,你只用了這幾天就好得七七八八了。」

少芸道:「手指切掉,跟這種傷不一樣吧。」

「有什麼不一樣,先前我給姑娘你換藥時,嚇煞人了,那個傷口跟個小孩子的嘴一樣大咧。」煙霏說著,還拿著兩根手指比畫了一下,待比畫出來又覺未免比得太大了點,又將手指收攏了些,說道:「有這麼大!姐姐,你就花了這兩天就好了,真是厲害。」

煙霏雖然只是個小鬟,年紀不大,卻明顯是個碎嘴子,要她不說話只怕比什麼都要難受。聽她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少芸暗自好笑,心中卻也一動,問道:「煙霏,你們主人平時都做些什麼?」

煙霏撇了撇嘴道:「主人呀,他就喜歡如意兒那個狐狸精!姐姐,你見過如意兒嗎?她其實也沒什麼好看的,就是會打扮。真不知有什麼好,主人巴巴地花了三千兩銀子買了她來。」

在煙霏眼中,徐鵬舉十足就是個花花公子,好的只是酒色,只不過性情隨和,對這些小鬟更是沒架子,所以煙霏對他也並不十分懼怕。少芸心知從她口中也問不出什麼來,但是見煙霏小小年紀,居然會吃那個如意兒的飛醋,倒也有些好笑。她轉念想起了當初宮中,爭風吃醋還不是家常便飯。她被正德帝冊封為惠妃時,後宮裡許多原先對她很是客氣的宮女馬上就掩飾不住滿懷的妒意。

想起這些往事,少芸心頭便不知是什麼滋味。剛被陛下冊封之時,少芸也正值情竇初開,又驚又喜。然而成為妃子之後,她雖有嬪妃的名分,實際卻只是陛下的一個侍從。那時正德帝要她做的,也就是去打聽消息,刺探隱情,做著個仍然帶著幾分淘氣的皇帝陛下的玩伴而已,只有極偶然的時候才能從陛下的眼中看到一絲對自己的溫柔。

少芸苦笑了笑。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想起這些來。雖然也並不是非常久遠的事,可如今想來,卻已經恍若隔世。正在這時,忽聽得徐鵬舉在門外道:「煙霏你這小丫頭片子,也敢在背後弄嘴了?」

這話是笑罵著說的,徐鵬舉自不曾當真,但煙霏的臉色卻一下變了,誠惶誠恐地站到一邊道:「主人,煙霏不敢。」

徐鵬舉走了進來,手裡卻提著一個小竹籃。他將竹籃遞給煙霏,說道:「拿去,將這一籃鮮核桃剝了皮取肉,細細砸了,煮一鍋濃濃的核桃酪,擱涼了放冰鑒里鎮著,晚間端上來吧。」

徐鵬舉自幼生長在公府之中,養尊處優,自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用鮮核桃做核桃酪實非易事,還要放冰鑒里鎮著,沒半天時間做不好。煙霏剛才在主人背後搬弄了些是非,自覺失言,現在聽徐鵬舉不說什麼,如蒙大赦,接過那竹籃走了出去。等煙霏下了樓,徐鵬舉方道:「娘娘,你的傷如何了?」

少芸見他神情有異,又故意打發走煙霏,心中便是一動。平時徐鵬舉過來,跟自己說的只是些閑話,但今天顯然有些異樣。她道:「徐公子,出什麼事了?」

「家師剛給我來了封信。」

徐鵬舉的老師楊一清,此時正是第三次任三邊總制。衰年領兵,氣骨不減少年,時人都以郭子儀比之。少芸道:「楊公說了什麼?」

「倒也沒什麼,只說亦不剌敗退之後,再不敢來犯,土魯番也已稱臣納貢,邊境日漸平安。」

這些都不是壞消息,但徐鵬舉臉上仍是十分凝重。少芸心知定然還有下文,也不說話,只是聽他說著。徐鵬舉道:「有件事,想請娘娘明示。」

少芸見他神色鄭重,平時的輕佻一絲都看不到,便道:「公子請說。」

「張公公嘗言,大明今已如病虎,以致內憂外患不斷。沉痾當下猛葯,方能氣象一新,重現萬邦來朝的盛世。娘娘以為然否?」

少芸沒想到他問的居然是如此重大之事,不由微微沉吟一下。她是個女子,年紀比徐鵬舉也大不了幾歲,讀書更是不如徐鵬舉多,只是幾位老師都是當世難得的碩儒,更兼遠遊西方,見識實非株守南京一隅之地、輕易不得外出的徐鵬舉可比。她看向窗外,低低道:「少芸西行之時,跨海數萬里,其間經過了三十餘國。這三十餘國有盛有衰,但今日盛者昔年曾經衰弱到險遭滅國,今日衰者昔年也曾經虎視八方,為一方雄國。雖然原因各不相同,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樹高千丈,非一歲之功。一國非一人,不是一兩劑猛葯就能起死回生的,唯有勵精圖治,開啟民智,順其自然,積數十年之功方能有成。」

少芸這些話,其實亦是聽陽明先生說的。其實當年陽明先生與張永也曾有過一番類似的深談,他們都希望能讓大明富強,只是如何做,兩人分歧甚大。當少芸與陽明先生閑談,說起國力興衰究竟受何影響時,陽明先生便說了這一番話。此時聽徐鵬舉問起,她便一口氣說了出來。她見徐鵬舉一臉無喜無嗔,若有所思的樣子,也不知他在想什麼,正待問,徐鵬舉已抬起頭道:「娘娘是聽陽明先生說的?」

少芸見他一口道破,點了點頭道:「正是。少芸不過拾人牙慧,但不知公子以為如何?」

徐鵬舉沉吟了片刻,慢慢道:「鵬舉也曾向家師問起過,家師嘗言,天命不可違,故不可逆天而為。只是天意云何,誰也無法預知。」

少芸心中微微一沉,心想楊一清若是有這等說法,便是說他並不以張永之言為非。她道:「那公子之意呢?」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少芸一怔。她讀書並不多,不知徐鵬舉掉的這句書袋乃是引了韓愈的《師說》,一時也不知他文縐縐地說些什麼。其實徐鵬舉所言這兩句之上,乃是「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兩句。徐鵬舉是世襲國公,又正值不知天高地厚的年少之時,難免有幾分傲氣。對楊一清這老師自是尊崇無比,但有些話卻也不能認同老師。就如這件事,當初實是張永帶了魏彬前來南京拜訪正在傳他槍術的楊一清時,兩人閑聊時說起,徐鵬舉陪坐在一邊聽到的。張永認為國事日非,如一個人病入膏肓,不下虎狼葯已不能祛除沉痾。楊一清則認為當順天命,因此也不妨一試,擔心的只是這一劑虎狼葯會不會太猛了。當時徐鵬舉比現在還要小几歲,實是不甚懂,但隱隱覺得張永有朝一日如果真的大權獨攬,豈非要成史上所說的權臣了?這葯下去,固然有可能葯到病去,也有可能讓這病人一命嗚呼。他倒覺得一個人若是重病在身,最要緊的乃是固本培元,先將身體養得好些,再下虎狼葯不遲。不過在前輩面前他也不敢多嘴,亦不知自己所想對不對。這心思縈迴心底,便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他見少芸乃是陽明先生所遣,因此有意相詢。陽明先生乃是當世儒者冠冕,論學問,還在楊一清之上。待聽得少芸這一段話,實與自己不謀而合,他心底更是喜不自禁,暗道:「原來陽明先生也與我想的一般!」他見少芸眼中有些詫異之色,微微一笑道:「對了,娘娘,先前你曾要我助你除去谷大用,我未曾答應,實是有難言之隱。」

其實先前少芸還不曾開口,便被徐鵬舉回絕了。看徐鵬舉的樣子對谷大用也並不如何看得慣,卻不知為何要維護他,也正是因此少芸一直對徐鵬舉存了一分忌憚。聽他說起此事,少芸心中已有些異樣,拱手行了個揖禮道:「請公子明示。」

「陽明先生交給你的那玉牌,當初實有三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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