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奇手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少芸被耳畔一陣隱隱約約的歌聲驚醒。

「一片花飛故苑空,隨風飄泊到簾櫳……」

這歌聲其實有些咬字不清,只是嬌脆婉轉,也還動聽。少芸猶在半醒半醒之時,心道:「咦,我是在豹房裡嗎?」

少芸是在宮中長大的,一直到被正德帝叫去陪侍,才第一次知道這些戲文。正德帝貪玩愛熱鬧,時不時會召個班子來豹房獻技,有時覺得不過癮,甚至還帶著少芸易服去大前門有名的查家樓看戲。那時她還不太聽得懂,只覺台上那女子唱得極是動聽,唱的曲子正與此時耳邊聽到的相似,因此一時間還以為自己猶在宮中。聽到後來,曲子已然有些走調。當年能進豹房來獻技的戲班,無一不是頂尖的角兒,哪會唱得如此荒腔走板?她怔了怔,便想睜開眼。哪知正待睜眼,眼皮彷彿有膠水粘著一般,剛翕開一條縫便覺極是難受,眼前的亮光卻讓她霎時什麼都看不清。

這是因為長時間都在黑暗中,乍到亮處有些羞明。少芸索性閉上眼定了定神,聽著這歌聲。唱曲之人應該年紀甚小,聲音還帶著幾分稚氣,也不知哪裡聽來的這曲子。這一段唱後面乃是「玉人怪問驚春夢,只怕東風羞落紅。階下落紅三四點,錯教人恨五更風」幾句,到「三四點」幾句,那少女的聲音有點拉不上去,越來越不成調,乾脆便翻來覆去地哼著,想要找回原先的調子,唱來唱去都是「三四點」三字。

此時少芸的神志已然恢複了大半,再睜開眼,這才發現自己原來是躺在一張榻上,身上還蓋了塊薄毯。這房子應該是個書房,布置得甚是精緻,床頭有一個滿堂紅的大燭台,點了好幾支兒臂粗的蠟燭,照得屋中一派通明。床邊是一張桌子,桌前條凳上坐了個少女,看年紀不過十二三歲,頭上梳著雙鬟,坐在條凳上雙腳還踩不到地,懸空不住劃著圈,嘴裡正自哼著那支唱不下去的小曲。

這是哪裡?見這兒並不是什麼牢房,少芸倒也放下了心。她正待掙扎著起身,哪知手剛一撐到榻上,卻覺渾身酸痛,遍體骨節彷彿都已散架了一般,禁不住微微哼了一聲。那少女聽得聲音,一下停了唱曲,從條凳上蹦了下來,走到榻邊攙起少芸的頭,在她背後墊了兩個厚枕頭,說道:「哎呀,姑娘你身上的藥力剛散,先不要動,我給你倒盅參湯。」

少芸記憶中,昨晚在護城河上被那個少年公子以白蠟杆子重擊在右肩的情景此時越來越是清晰。這也是她最後一個記憶了,本來只道自己定然有死無生,哪知醒來竟會在這個地方。她身上的酸麻雖然還未散盡,但此時已比剛醒時好得多了,手已能抬起。她伸手摸了摸右肩,只覺厚厚包了層紗布,傷處雖然還有些疼痛,但已不太有感覺,定然已經過了一番精心診治,上過葯了。她半躺在榻上,見那少女走到桌邊,踮著腳從桌上端下一個大茶盅,然後小心翼翼地端到少芸嘴邊,說道:「姑娘,你把參湯喝了,傷很快就會好。」

茶盅一遞到少芸嘴邊,她便聞到一股極濃的參味。當初在宮中時,正德帝喝參湯前都讓她試毒,她也喝過不少,一聞這味便知是上品的老山參。啜了一口,只覺氣息一下平靜了許多,力量也似恢複了不少。她疑雲更深,看了看四周,問道:「小妹妹,我這是在哪兒?」

那小鬟聽少芸叫她「小妹妹」,微微一笑道:「姑娘,我叫煙霏,你叫我煙霏就是啦,叫我小妹妹可不敢當。」

這煙霏自是個大戶人家的丫環了。尋常丫環,取的都是些「春蘭」「秋菊」之類的名字,取名為「煙霏」未免有些刁鑽。煙霏似乎看出了少芸的疑惑,指著牆上一幅字道:「這是主人給我取的。主人說給我取這名,便是從這首詩里來。姑娘你識字嗎?幫我看看主人有沒有騙我?」

她的話中還帶著幾分天真,聽口氣,那位主人待她倒也不錯,沒什麼架子。少芸更是奇怪,心道:「難道是她的主人救了我?這位主人是誰?為什麼要救我?」

她正在沉思,煙霏不知她是另有心事,全然視而不見,只道她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名堂來,有些失望地道:「姑娘,是不是這詩里沒我名字?我知道主人準是逗我開心。」

少芸怔了怔,凝神看向牆上。見這幅字是十分工整的顏體楷書,乃是首七律:「何處高人云路迷,相逢忽薦目前機。偶看菜葉隨流水,知有茅茨在翠微。瑣細夜談皆可聽,煙霏秋雨欲同歸。翛然又向諸方去,無數山供玉麈揮。」字體工整而秀麗。少芸學識也不甚高,看不出這詩的好壞來,不過裡面「煙霏」二字倒是一眼就看出來了。她道:「有的,你名字便是在裡面。」

煙霏臉上本已有些黯然,聞得此言,一下又是容光煥發,說道:「真的?哈,主人原來真沒騙我。那麼朵錦、尋芳、瑤琴她們的名字也定然是從詩里取來的了。真想不到主人的學問這麼大!」

少芸不由暗暗好笑,心想從詩里摘兩個字做小鬟名字又有什麼學問,這小丫頭真是天真。煙霏卻大是興奮,說道:「姑娘,那你指給我看看,尋芳的名字是哪首詩來的?」

她向四壁指了指,少芸順著她手指看去,卻見這屋子四壁竟全都掛著字。看字跡,幾乎全是工工整整的楷書,別說草書了,連行書都沒有。她說的「尋芳」二字,出自一幅七絕:「經年塵土滿征衣,特特尋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足,馬蹄催趁月明歸。」這些斗方條幅大多沒有題款,唯獨這一幅卻有個後綴,卻是「月夜大醉,摩雲山人醉草武穆王《翠微亭》一絕紀之」。少芸道:「是啊。煙菲,你們主人自號摩雲山人?」

煙霏道:「我也不知道主人給自己取了些什麼名字,反正這些字兒啊,都是主人親筆寫的。我倒覺得這幾個不如有我名字那幾個好,那幾個全都稜角四方,很好看,這幾個沒寫齊。」

少芸雖然也不算飽學之士,但她兩個老師都非凡俗之輩,陽明先生更是當世碩儒第一。她沒練成什麼書法,但好壞總還看得出幾分。這房中滿牆的字大多工工整整,幾如小孩子描紅臨摩寫出來的一般,唯獨這幅楷中略略帶草,算是滿牆字畫中的異數了。這個摩雲山人多半便是煙霏口中的主人了,只是他大醉之後,寫出來的字仍是如此端正,只怕是個十分古板之人。而「武穆王」三字,少芸也知道是宋時名將岳飛。岳武穆抗金,而國朝滅元,因此洪武帝大為推崇岳飛,封其為「宋少保鄂國武穆王」。只是岳飛詩詞並不甚多,而且也不甚適合摘句做小鬟之名,真不知這位摩雲山人怎的起了這念頭。她道:「煙霏,你們主人怎的用岳武穆的詩給人取名?」

煙霏眼中一亮,說道:「哇!姑娘,你的學問也真大!原來你也知道岳武穆啊?主人說他平生最敬服岳武穆,所以這書房裡寫的都是岳武穆的詩。」

這屋中都是岳飛的詩?少芸又是一呆。她雖然早先識得幾個字,但真正學到一點東西,還是在去泰西途中朱九淵先生教的一些。朱先生並不喜歡詞章一道,因此很少教少芸讀書,此後她讀得也就更少了。岳飛雖是絕世名將,詩詞卻不甚多,除了一首《滿江紅》,別個流傳也不算廣,因此少芸本來都不知那首《翠微亭》乃是岳飛所作。但聽得煙霏的主人如此敬服岳武穆,她心裡也定了定,心道:「想必,昨晚我受創之後,也不知如何因緣巧合,這摩雲山人救了我。」

她打量了一下屋中。這屋子也不算小,四壁刷得雪白,壁上則掛滿了這個「摩雲山人」的字。因為天熱,窗子都開著。抬眼看看窗外,外間倒也不是太暗,還能看到窗外正是一棵大槐樹。這槐樹生得極是高大,一樹槐花開得如火如荼,有幾株都要探進窗來了。

想必,自己是被這摩雲山人所救。這個摩雲山人究竟是誰?看這處宅院,氣派當真不小,看來此人也不是尋常人物。少芸不由微微皺了皺眉,問道:「煙霏,你主人真名叫什麼?」

煙霏眼睛眨了眨,詫道:「姑娘原來不認識我家主人?我也不知道他叫什麼。」

少芸一怔:「你不知道?」

「是啊。我就是叫他主人,不叫別個,也沒人跟我說過。」

少芸暗自好笑。不過煙霏說得也在理,其實當初在後宮之中,她就算受封為惠妃,一直也就只知道陛下姓朱,不知他名叫什麼。宮中沒人敢直呼陛下之名,同樣不會有人跟她說陛下名叫什麼,自然便是以「陛下」稱之。她道:「那帶我去見一下令主人可好?」

煙霏看了看她,眨了眨眼道:「姑娘你身體不礙事了?」

少芸在榻上坐了起來,伸手握了握拳,說道:「不礙事了。」

少芸肩頭先受了金剛杵之傷,後來又被打了一棍,創口崩裂,傷勢並不算輕。但診療得當,傷處也不知敷過些什麼葯,她只覺一陣陣清涼,加上剛才又吃下一盞上品山參湯,體力都恢複了五六成。躥高縱低恐怕力有未逮,尋常行走卻已是無礙。煙霏見她先前傷得人事不知,一醒來便沒事人一樣,也暗暗佩服,說道:「主人兩天前就說過啦,他說姑娘你受傷甚重,安心養傷,醒來後他自會過來拜訪。」

少芸一怔,說道:「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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