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尋劫

「豹房原來還有這等變故?」

陽明先生皺了皺眉,端起面前的茶水啜了一口,看了看窗外積了層薄雪的碧霞池。因為凝著層薄冰,所以雪已經積了起來。好在不曾積到與路面平齊,否則只怕有人會當那是平地而誤踩進去。

宅前這碧霞池三字,也是陽明先生手題。這宅第乃是陽明先生因平定宸濠之亂而受封新建伯被賜予的伯爵府,時人亦稱之為「伯府」。少芸看著他,輕聲道:「是,我想應該是阿薔將那捲軸交給了張永。」

陽明先生沉思了片刻,放下杯子,卻從門後拿起兩根竹竿,遞了一根給少芸道:「來,小妹,隨我出去破冰。」

少芸一怔,也不知陽明先生為什麼突然岔開了話題。但她也知夫子所言必有道理,所以並不多說,只是默默接過了竹竿。這竹竿一頭已呈紫褐色,大概因為握得多了,十分光潤,另一頭卻甚是粗糙。她跟著陽明先生出了書房,現在雖然雪早已停了,但碧霞池的天泉橋上亦有不少積雪。她隨著陽明先生走上了天泉橋,卻見陽明先生將手中的竹竿往湖裡一插。

湖面的積雪下,冰結得雖然不厚,但因為有雪覆蓋,所以相當堅固,雖然未必承受得住陽明先生的體重,但少芸站上去恐怕能穩若泰山。只是陽明先生這一插力道不小,「咯嚓」一聲,積雪下的春冰立時破碎了一大片,冰面上的積雪落入了水中,立時半融不融,看去便如白雪上多了個井口一般。陽明先生道:「小妹,將冰捅碎了,以防晚間有人失腳踩進池裡去。」

碧霞池有里外兩池,外池大而里池小,里池清而外池濁。因為里池在伯府中,人行甚少,因此積雪也要厚一些,融得也較外池慢許多,此時幾成一潭死水。將浮冰捅碎後,積雪和碎冰都和著池水向外池流去,登時露出一池清泠的池水來。

「大禮議之後,張公公便屢有異動,調用了內庫不少銀兩。我曾暗中查探,發現竟然都是運往廣州府。」

少芸一怔,問道:「廣州府?」

廣州府雖是廣東承宣布政使司的首府,又是與海外交通之地,但畢竟僻處南海之濱,與京畿之地太過遙遠。陽明先生道:「正是。當我得知此事時也是大吃一驚,不知他有何用意。後來才得到消息,說張公公暗中與佛朗機人勾結,在經營南海一處秘島。」他說到這兒,手中竹竿用力一紮,池面一塊厚厚的堅冰應手而碎,順著池水流了出去。看著這些碎冰,陽明先生喃喃道:「看來,只怕與你所言之事有關。」

少芸詫道:「這捲軸中到底是什麼?」

「現在也無人知曉。但既然是先帝臨終前如此鄭重地交給你,說是一旦解開,便能掌控天下,就必定是件極重要之事,無怪張公公勢在必得。」陽明先生說著,又沉吟了片刻,忽地抬起頭道,「此事就先姑且擱下吧,還剩下幾塊冰,搗碎了再說。」

繞著里池走了一圈,將浮冰都捅碎了,重現出一池清泠池水,少芸只覺手掌有些微汗。陽明先生微笑道:「小妹,冷嗎?」

少芸搖了搖頭道:「不冷。」

其實春寒料峭,春雪初晴,天氣也當真有點冷。只是這般繞著池子捅了一圈冰,也真箇不覺得冷了。陽明先生嘆道:「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寒暑者,原本也只存乎一心,不關其他。所以世間萬物,本是烏有,只是心之所造。天氣仍是這天氣,你不覺冷,都是心之故。」

陽明先生所言的「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兩句,乃是宋時大儒陸九淵先生的名言。「心社」中這個「心」字,亦來自此語。而教導過少芸的朱九淵先生,亦是因為仰慕陸九淵而改此名,陽明先生所創之學,亦因此而名之為「心學」。少芸入心社時年紀尚幼,陽明先生那時蒙面匿名教導她的亦只是一些武功之道。心學精義朱九淵先生倒跟她說過一些,只是那時一路疲於奔命地西行,也無暇說得透徹。聽得陽明先生這話,少芸心中一動,問道:「夫子,若世間萬物本是烏有,只是心之所造,那豈不是事事可為,亦無對錯?」

陽明先生淡淡一笑道:「世事本來確無對錯。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便如一輛大車,未曾發動時這輛大車自然盡善盡美,毫無破損,此之謂『中』;一旦發動,車行若是中規中矩,大車仍是盡善盡美,此時稱是『和』。但一旦車行越於軌,則損傷難免。人心亦如此車,良知便是馭車之人,格物乃是馭車之術。唯有致良知,行善行,知行合一,這輛大車方能行千里而不殆。」

原來陽明先生所創「心學」精義,便在懸於明德堂樓上那四條立幅。「知行合一」四字,亦是心學根本。知則人人皆有,但要知其善惡,才是人所應有。而心學精妙之處,亦在鍊氣養性,因此後來傳其衣缽的弟子如王畿等輩都文武兼修,得享遐齡,王畿最終活到了八十三歲。而王畿的弟子,但陽明先生的再傳弟子,名列嘉靖八才子的唐順之,更是武藝出眾,是有明一代的槍術大高手。陽明先生昔年引少芸入心社時,她只是個小女孩,後來由朱九淵先生教導,亦是重於武而輕於文。雖然與少芸重逢之日尚淺,陽明先生已然察覺到這個女弟子因為常年顛沛流離,又眼見師友一個個俱遭八虎屠戮,心中怨氣已重,正是四句教中所言的「有善有惡意之動」之理。若不能以致良知、行善行糾正,少芸只怕輕者會走火入魔,重者會戾氣頓生,就此走上歧途。

陽明先生本就是循循善誘的良師,聽得他這般深入淺出地闡釋心學秘義,少芸只覺料峭春寒與體內燥熱瞬間化作春風駘蕩,不禁露出微笑道:「謝夫子教。」

陽明先生看著她,忽然將手中竹竿往碧霞池中一插。此時浮冰已然都被擊破,竹竿插入水面,盪起層層漣漪。他道:「奈何冰有鋒刃之象?」

心學本質是儒學,卻頗受禪宗影響。陽明先生這總括心學奧義的四句教,即與佛門偈語一致。王門弟子平時辯駁,也頗喜禪宗公案一般打機鋒,從中將至理奧義愈辯愈明。少芸雖不曾在陽明先生門下耳提面命地修習,學識也乏善可陳,但此時福至心理,說道:「譬如春冰鋒刃,終是一池春水。」

陽明先生又是微微一笑,突然將手中竹竿舉到胸前,向少芸平平直刺過來。他手中雖然只是根竹竿,用的卻是劍招。而這一招亦是氣象萬千,極見身手,速度之快,真如一柄無堅不摧的利劍。只是少芸手中的竹竿卻也如同有靈有性一般直翻上來,「啪」一聲,正擋住了陽明先生這一招。

冰塊堅硬而有鋒芒,若一意執見於此,則只見鋒刃而不見圓融,冰水之間就涇渭分明,分開時不費吹灰之力。可冰若融入了春水之中,那天下就再沒有人能分得開了。劍術極詣,亦是如此,在於圓融而不在鋒刃。如果劍招全無鋒芒,則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自然也無人能擋。少芸的劍術是陽明先生嫡傳,原本就已登堂入室,到了佛羅倫薩又得聞埃齊奧指點,劍術又融入了泰西一脈。只是她尚未達到圓融之境,而西方劍術與她原來的武功又大為不同,有些劍意甚至截然相反,結果便是每在出手之際想著究竟以哪一邊為準,因此那一日她被高鳳偷襲後險險躲避不開。陽明先生正是看到了她武功中這個弊病,心知讓她偏廢哪一路都是得不償失之事,不如因勢利導,將二者融會貫通。他是桃李滿門的良師,因此借鑿冰之舉,以心學中的精義來講述劍術,冰堅水柔,原本也是一體。那麼劍術不分東西,亦是如此,當真讓少芸有豁然開朗之感。方才陽明先生從正中直刺過來,若是依朱九淵先生所傳劍路,當遇強則避。可此時兩人站在池邊,一不小心便會落入水中,情急之下她以埃齊奧所傳西方劍術中以快打快之法來運劍,本覺鑿枘不合,但依陽明先生冰水之喻運劍,卻覺這一招自然而然,全無滯澀。以陽明先生出招之快她亦能擋,心中不禁欣喜,說道:「夫子……」

陽明先生淡淡道:「武道雖與文道有別,但本源卻是一也。小妹,六經注我後,我方能注六經。」

昔年有人問陸象山先生說:「何不著書?」象山先生說:「六經注我,我注六經。」此語似淺而實有玄機。陽明先生的心學與象山之學一脈相承,又是樂育英才的良師,文武之道兩臻絕頂。少芸的武功其實已然超越了朱九淵先生,只是她身懷東西兩種最高明的劍術,總不能融會貫通,碰上的又是高鳳、魏彬這等極高強的對手,以致信心都有點不足。而陽明先生這一番點撥,實有點鐵成金之妙,這一番冰湖論劍,讓她實有頓悟之感。只是陽明先生的笑意一閃而過,又輕輕嘆道:「小妹,雖然你不曾讀太多書,但悟心之高,實非尋常人可比。我的心學有文武兩道,文道傳人有餘,武道,只怕唯有你一個了。」

少芸見陽明先生眼神中隱隱有些憂傷之色,心知他又想起被摧毀殆盡的心社了。當初心社中人才濟濟,能傳陽明先生武道衣缽者大有人在,文武全才者也不在少數。然而被八虎一番摧殘,現在武道上恐怕真箇只有少芸方能傳承了。她道:「夫子,只消重建心社,自然不必過慮。」

重建心社,這是二人心中最大的願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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