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先手

走進長陽宮的宮門時,張順妃不禁向西邊的坤寧宮望去。一輪落日正懸在坤寧宮的琉璃瓦上,映得瓦面燦爛無比。她微微地嘆了口氣,對貼身的小宮女道:「進去吧。」

作為賢、淑、庄、敬、惠、順、康、寧這八等妃位中的第六等,張順妃的品級並不算高,因此她住的也只能是東六宮中最為冷清的長陽宮。這長陽宮地方甚大,卻沒幾個妃子住在此處,因此更顯得冷清了。

進了門,洗漱完畢,小宮女點亮了蠟燭,請安後掩上門退下,屋子裡便只剩張順妃一個人了。她在桌前坐了下來,看著燭台上那點燭火忽明忽暗的,想起白天陳皇后對自己的斥罵,不禁嘆了口氣。

縱然順妃的品級不算高,可是因為陛下十分寵幸張順妃,在陳皇后眼中便不啻眼中釘了。想起剛進宮時自己是何等膽怯,當阿芸成為妃子後自己又是如何羨慕的情景,幾乎已恍如隔世。

如果阿芸在就好了……

「阿薔。」

這個聲音很輕,輕得幾乎聽不到,張順妃卻一下站了起來。這聲輕喚彷彿在回應她的心聲,讓張順妃不禁感到一陣心悸。

難道是在長陽宮呆久了,人也快瘋了?她正想著,眼前忽地一花,一個人影彷彿幻術般突然出現在她眼前。這情景實在太詭異了,張順妃險些便要驚叫起來,但還不曾發出聲,那個人已經拉下了衣服的風帽,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阿芸!」

張順妃呻吟一般低低叫了出來。她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這個人正是自己在宮中唯一的朋友阿芸。阿芸穿著一領深色斗篷,當她將斗篷掩起時,整個人都彷彿隱沒在黑暗中了。當斗篷一掀開,便如同突然間出現。張順妃正待迎上去,但腳步剛要上前卻又停住了。這樣的動作對常人來說自是尋常之極,但對於因為纏足,平時走路也總要扶著小宮女的張順妃來說,卻是十分艱難。身體略失平衡,她馬上便站立不定,晃了晃便要摔下來。只是身子剛側過來時,她的手臂便已被人扶住了。

扶住她的,正是少芸。從手臂上傳來的體溫讓張順妃確認,眼前的不是妖,也不是鬼,就是那個與自己一同度過深宮裡許多寂寞歲月的好友。她喃喃道:「阿芸,真的是你啊。」

「是我。」

少芸的樣子與幾年前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多了些風塵之色。少芸看了看周圍,小聲道:「阿薔,你搬進長陽宮有多久了?」

「有三年了。」張順妃頓了頓,似乎有些猶豫,半晌才接道:「就是你走後沒多久。」

張順妃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少芸也沒在意。張順妃有些狐疑地看了看少芸,沒等她再說什麼,張順妃把原本就很低的聲音壓得更低了:「阿芸,你到底是怎麼進宮來的?」

少芸微微一笑。與纏足的張順妃不同,少芸自幼就沒有纏足,而先帝封她為惠妃後,讓她做的也都是些刺探大臣太監的事。少芸本就身體靈便,後來在紫禁城裡也走得熟了,就算這冷清的長陽宮,她當初亦來過好幾次,只怕比住在長陽宮三年的張順妃更熟悉地形。只是此番能如此順利潛入紫禁城,卻也並不全靠自己,而是託了陽明先生的安排。雖然心社幾乎已被徹底剷除,但陽明先生在京中仍然留下不少人脈。到了京中,不論住店、出行,都有人為少芸打點好了,甚至包括潛入紫禁城也是。進入這個戒備森嚴的皇城,固然不是件易事,卻也並不是張順妃想的那麼不可思議。少芸小聲道:「放心吧,不會有人看到的,我此次來就為了看看你,馬上就會走。」

張順妃的臉色十分白凈,但此時卻幾乎沒了血色。她有點怔怔地看著少芸,好一會兒才低低道:「阿芸,你是為了那個……那個東西吧?」

張順妃的口齒向來十分靈便,加上能歌善舞,所以討得當今陛下的歡心才得以封妃的。可是她此時卻說得吞吞吐吐,少芸心中已有了不祥的預感,小心道:「那個東西怎麼了?」

張順妃猶豫了一下,似乎下定決心,這才道:「阿芸,我對不起你,那個東西被我弄丟了。」

少芸的眉尖微微一蹙,走到張順妃面前,右手搭在她肩上道:「阿薔,你記得丟在了哪裡?」

見少芸沒有責怪她,張順妃這才道:「那一回你剛走,我正是給太后在仁壽宮排柘枝舞,便將那東西收在了宮裡……」

張順妃說的是嘉靖三年的事。那時少芸作為先帝嬪妃,按規定與張太后同居仁壽宮,輕易不得外出。張順妃那時僅是宮女,反沒有那麼多禁律。當時少芸聽得張公公開始在京中對中原兄弟會痛下殺手,她情知不妙,馬上化裝成黃門出宮而去。因為張公公在全力追查這件東西,她根本無法帶出宮去,因此便交給了正好在仁壽宮的張薔,要她替自己保管,張薔便放在了仁壽宮後殿的一個大花瓶里。原本這花瓶平時打掃也只擦拭外面,誰也不會去往裡面看,何況仁壽宮是先帝嬪妃所居之所,平時沒什麼人來,裡面的人也根本不能外出,實是最安全之所。哪知少芸走後的第二年三月上,仁壽宮突發火災,被燒成了一片殘磚碎瓦,那一對大花瓶亦成了齏粉,裡面那東西多半被大火燒毀了。

聽得張順妃哭哭啼啼地說了這一番原由,少芸臉色仍是沒什麼變化,半晌才嘆道:「真是天意啊。」

仁壽宮遇災,少芸也是進了皇宮方才知曉。在仁壽宮的原址處,正在建一座新的宮宇。她原本以為是當今天子嫌這宮殿破舊,想要拆了翻建,哪知竟是因為被火燒毀。

如此一來,先帝交給自己的那個東西就永遠消失了。少芸也不知心裡是什麼滋味,就彷彿那時她對先帝的感覺一樣。

正德帝對待她不可謂不好,不僅給了她惠妃的名號,還給了她禁宮行走之權。這等權力交給一個妃子,實是從來未有過的事。少芸回想起自己在宮中的那幾年,雖然孤獨而寂寞,卻也自由自在。那時她就發誓,要為陛下付出自己的一切。只是陛下要她做的,無非是去探聽一下王公大臣,或者哪個太監背地裡有沒有說自己的壞話。當正德帝在臨終前把那個東西交給她,讓她保管著的時候,十三歲的少芸第一次落下了淚水。無形中,那個東西已經成了她心底的一個寄託,自己名義上的丈夫託付給自己的最後一件事。

只是,現在這一切都結束了。少芸將手從張順妃的肩頭拿了下來,嘆道:「阿薔,不管怎麼說,這件事就這樣了結吧。對了,陳公公還在宮裡嗎?」

少芸岔開話題,實是怕張順妃仍要絮絮叨叨地自責。張順妃見她不再說捲軸之事,也暗舒了口氣,問道:「哪個陳公公?」

「陳」乃是大姓,宮中姓陳的太監少說也有五六個。張順妃現在身邊也有個陳公公,不過那陳公公根本沒見過少芸,少芸問的自不會是他。

少芸道:「是陳希簡公公。」

張順妃「啊」了一聲道:「是他啊。豹房廢棄後,他便被貶出京去了,別個我也不知。」

那陳希簡公公當初乃是豹房主管太監,因此張順妃也知道此人。先帝在日,陳公公幾乎日日不離左右,每次見到少芸亦是恭順有加,算是少芸當初在宮中時除了陛下與阿薔之外最為熟悉的人了。陳公公不屬張永一黨,看來先帝去世後遭到了排擠,結果被貶出了京城。少芸沉默了片刻,淡然道:「是么?那也真沒別的人可見了。阿薔,我也該走了。」

張順妃停止了抽泣,睜大了眼看著少芸道:「阿芸,你要去哪裡?」

少芸笑了笑道:「全都變了,阿薔,你現在還是不要知道為好。」

她知道張順妃當初就夢想著能成為陛下的妃子,因此當得知自己被正德帝冊封為惠妃時,她還曾毫不掩飾地表露出自己的妒忌。現在她能成為嘉靖帝的妃子,也算得償所願,所以她更擔心會失去這一切。

就此一別,再見無期,這個朋友終究已經越來越遠了。

少芸將風帽拉了上來。這一身暗色的衣服彷彿能融入黑夜一般,當少芸站在陰影處時,只怕有人從她面前走過都不會發現她。張順妃看得心驚肉跳,說道:「阿芸,那你還是快點兒離開吧。長陽宮雖然冷清,可出了這兒,碰到巡邏的衛戍可就糟了。」

其時的皇宮,有旗手、羽林、金吾諸衛巡邏守護。內皇城更設有坐更將軍百人,每更二十人輪流值更,還有專設的持印官員定時在巡檢簿上加蓋印章,以防有人玩忽職守。這等守御真可謂鐵桶一般,少芸能越過重重守御到長陽宮來,張順妃本身連想都想不出來。

如果少芸被人發現的話,自己肯定會受到牽連。無疑,張順妃便是這麼想的。就算不曾說出口來,少芸也能猜得到。她淡淡道:「好的,那我走了。」

張順妃舒了口氣。少芸推開窗,正待出去,忽然回過頭來,低低道:「阿薔,這次我從泰西歸來,是在刺桐上的岸。」

張順妃略略一怔,有些尷尬地笑道:「刺桐城是不是和我說的一樣?」

「嗯。」

少芸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她覺得再說的話,只怕會被阿薔聽出自己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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