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拿到簽證,買了機票,匆匆忙忙地準備行裝,一直到經過了海關檢查,又轉回身站在入口的柵欄後邊,對著淚流滿面的妻子和女兒招手的時候,李京生都還沒有擺脫了那股虛假感。這都是真的嗎?同事和朋友們都說你這傢伙好運氣!你是不是買通了大使館的後門呀,快給我們介紹介紹經驗吧。可這是真的。坐在波音七四七寬大的機艙裡,在一陣發動機的轟鳴之中,李京生眼看著自己離開了陸地,眼看著北京變成一片積木搭成的密密麻麻的縮影。

為了讓姑姑高興,也為了讓老太太有點心理準備,李京生一拿到機票先和她通了電話,接下來在舊金山和華盛頓,他又和老人通了兩次話。在最後約定了時間之後,李京生要了一輛計程車,帶上老人寄給他的所有的照片出發了。他想聽聽老人講講父親母親,講講那個從未見過面的六姑。在一片白樺林的背後,在一片整潔得像地毯一樣的草坪上,李京生看見了那座「我的老人公寓」。一座樸素的樓房在樹林和草坪之間安靜地站著。高速公路上的喧囂都市的大廈和繁華,都被樹林遠遠地隔斷了,李京生甚至覺得這樓房安靜得有些寂寞和孤獨。姑姑那些所有的照片和哭聲,就是從這座安靜的樓房裡遠渡大洋傳給自己的。一個遠在中國腹地的小城裡長大的女人,竟不可思議地漂泊到這個叫弗吉尼亞的地方。難言的激動和帳惘,在同一個太陽底下瀰散在一片陌生的草地上,李京生悄悄地站在草坪上平靜了片刻,而後輕輕推開了那扇玻璃的大門,一種陌生的氣氛裹著一股香水的氣味撲面而來。

推開姑姑的房門時,李京生看見老人的面前擺了一隻鬧鐘,看來老人一直盯著它一分一秒地在等自己。姑姑抬起頭來的一剎間,李京生覺得她比照片上的人要蒼老許多,老人坐在一架鋁製的助行器的後邊,像個無助的孩子似的伸出雙手來,話未出口老淚縱橫:

「娃兒呀,姑姑怕是捱不到這一天了——」

所有原來預想的謹慎、剋制,所有原來預想的話都被淹沒在老人的哭嚎之中。

等到老人終於平靜下來,李京生把帶來的禮物一件件拿出來,又把一幅寫了「蒼天有眼」四個大字的中堂字幅,為老人掛在客廳的牆壁上。但是很快李京生就發現了姑姑的老年性癡呆症,她似乎只能對眼前正在發生的事情做出反應,所有以前的事情她都記不得,她甚至連自己的父親的名字,也記不起了。李京生把那一疊舊照片拿出來請她過目,可老太太擺弄著它們,做過白內障手術的眼睛在兩塊厚厚的鏡片背後呆緩疑惑地晃來晃去,彷彿在看著許多不相干的陌生人,嘴裡反反覆覆只有一句話:「記不起了——一丁丁兒也記不起了——」說著說著又哭起來:「沒得用場了——該死了——娃兒,姑姑現在只有一句話聽得進,一切都會變成過去的——」

李京生終於放棄了努力,不忍心再看見老人這種徒勞的記憶掙扎,他把姑姑的一隻手輕輕地握住,不再追問一句。等到安靜下來,他才發現客廳裡的電視機一直在無聲地開著,色彩鮮艷的螢幕上正在播放廣告:福特汽車,可口可樂,果汁飲料,嬰兒尿布,領帶皮鞋——變魔術似的一樣接一樣地擁擠著跑出來。電視機的背後是幾乎佔了整整一面牆壁的落地窗,窗外是那片正在落葉的樺樹林,交錯的枝杈間顯眼地高舉著兩個雀巢,柔和的夕陽中有幾隻烏鴉呀呀地呼喚著在枝頭盤旋,閃光的翅膀上馱著許多古老而昏黃的故事。李京生忽然覺得這副情景是這麼熟悉,彷彿從這面窗口走出去就是中國,就是那個自己不久剛剛去過的叫白雲山的幽靜的山谷。

可是那架閃閃爍爍的電視機,卻分明告訴李京生,這是美國,美國正在那面色彩鮮艷的螢幕裡變魔術似的展覽著自己。忽然姑姑很興奮地講起話來,說是自己有個朋友是位老先生,說他曉得我很喜歡他,我也曉得他很喜歡我。李京生惟恐自己聽錯了話,趕忙叮問:

「姑姑,他是誰,常來看你嗎?」

「來看我。可是他上次說錯了話,我生氣了,我不理他,他來了我也不理,我專門轉過臉去不睬他,他曉得自己不對,也很不好意思。他要我打電話給他,我就打,告訴他我生氣了——」

「姑姑,他到底是誰呀?」

老人看著電視說:「一會兒他就會來,每星期都是這個時間。」說完,又擺弄了一下那隻鬧鐘。

李京生突然明白了姑姑在說什麼,她分明是在講一個專為老年人而設的電視節目,這架一直開著的電視是為了等那個節目主持人,這隻鬧鐘也是為了這個節目擺在面前的。李京生幾乎是不知所措地盯在姑姑恍惚的臉上,猛然覺得自己剛才那麼多的激動和假設,那麼多的中國人的浮想聯翩,都顯得有點不倫不類,有點滑稽可笑,都被這架閃閃爍爍的電視機給騙了。那架電視機正樂不可支地看著自己,把果汁飲料,嬰兒尿布,領帶皮鞋,一股腦兒地朝自己扔過來。一會兒它還要為一個患老年癡呆症的老太太變出一個和藹可親的老先生。姑姑說:我曉得他很喜歡我,他也曉得我很喜歡他——姑姑不再和自己說話,緊緊地盯著那架電視機。像一個眼巴巴地等著糖果的孩子。接著,她拿起遙控板按了一下,電視機像一架什麼突然發動的機器轟然震響起來。李京生慌忙走進了衛生間擰開水龍頭,把冰涼的水撩到臉上,他不想讓姑姑看見自己的淚水,他甚至不想讓自己看見自己的淚水。他想,這個被說了許多年,想了許多年的骨肉團聚該結束了。

三個月以後,疲憊不堪的李京生從他打工的那家黑貓快餐店回到學生宿舍時,在自己的信箱裡拿出兩封信,其中一封是半個月前他寫給姑姑的,另外一封是一張明信片。明信片下邊沒有署名,只有兩個縮寫的字母。和一句類似公文式的話:

楊李紫雲夫人已於一九八八年一月十一日去世。特此通知。

李京生有些木然地把那句話讀了兩遍。他知道姑姑的兒子和孫子一直在躲著自己這個從大陸來的窮親戚,他們一直躲著不跟他見面。李京生又把那句公文讀了一遍,拿著明信片的手離鼻子很近,李京生聞到一股在洗碗池裡泡出來的清潔劑和殘湯剩飯混在一起的味道。那股味道很難聞。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下午完成草稿

一九九二年二月十三日農曆正月初十定稿於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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