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二十年以後銀城人怎麼也無法認定六姑婆確切的死亡時間。鄰居們說撬開屋門的時候那張雕花的檀木大床上躺著一具骷髏,蒼蠅撲天蓋地地朝門口搶著飛出來,黑黝黝的一片,幾乎把人撞倒。人們說大概就是一九六七年夏天或秋天的事情。在這之前,六姑婆領養回家來的那個孩子之生和她的丈夫冬哥都已先後死了。「文化大革命」銀城死的人太多,那時候沒人注意誰是什麼時間死的,反正六姑婆一家人死光了以後,在雙牌坊這幢大宅院裡,九思堂李家的人才算是一個也不剩了。然後人們就指著那一片空地說:原來那兩座好看的石牌坊就立在那裡,有兩三層樓房那麼高,是全銀城最高、最大的石坊;石坊上邊還刻了聖旨:文官下轎,武官下馬;石坊後邊是一棵五百年的老槐樹,當年「古槐雙坊」是銀城八景裡的第一景;這也都是「文化革命」那些年砸的砸了,砍的砍了。這些話人們不知說了多少遍,對黨史辦公室的人講過,對地方志編寫委員會的人講過,也對銀城市旅遊局的人講過。後來只有旅遊局的人對這事感興趣,就在那塊空地上立了一塊牌子,牌子上只寫了六個字「古槐雙坊舊址」。在囉囉嗦嗦地講了上面那許多話之後,鄰居們問李京生:

「要找的那個李紫痕是不是九思堂李家的人?」

李京生點點頭。

「對頭,就是六姑婆。我們只曉得六姑婆姓李,我們只喊她六姑婆,不曉得她還有這個名字。你同志也是旅遊局的幹部麼?」

李京生搖搖頭。

「是寫黨史、寫地方志的?」

李京生又搖搖頭:「六姑婆是我姑姑。」

鄰居們警覺起來:「你是來收房子的麼?」

李京生哭笑不得地又搖搖頭。他轉過臉去,看見了那塊空地。空地上擠了一排小販,小販的貨攤上擺滿了紅紅綠綠春夏秋冬的衣服,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雜物、玩具,所有的人都在用銀城的方言拚命地叫賣,李京生聽著覺得像是在聽唱歌。李京生發現這個城市裡的年輕人都還穿著在別處早已過時的喇叭褲。這個城市裡的年輕人穿著早已過時的喇叭褲,說一口如歌的鄉音在街上走來走去。在這一片如歌的鄉音中,李京生那一口純正的北京話,顯得非常突出。他只要一張嘴,便會有許多驚異的眼光投過來,李京生即刻就陷入陌生的包圍之中。沒有人知道,許多年前,李京生在家裡是聽著這種如歌的鄉音長大的。聽他說話沒有人會相信他是此地人,而且還是九思堂李家的人。他從一下火車,就淹沒在這種陌生感當中,隨著那一大股說家鄉話的人流飄到大街上,明晃晃的太陽照著一座隨山起伏高高低低的城市,照著一條穿城而過的平平常常的小河,河上有兩座橋,一座舊的是石橋,一座新的是鐵橋。這就是老家了。這就是從小在父母嘴裡聽了無數次,又在八姑的信裡、電話裡講了許多遍的銀城。如果不是父親、母親和姑姑講了那麼多次,他實在不能相信,這是一座曾經和自己的親人有過千絲萬縷聯繫的城市。他實在不能相信,這是叫八姑在電話裡痛哭流涕的家鄉。隨著姑夫到了台灣的八姑。不知怎麼又輾轉到了美國的弗吉尼亞州;不知怎麼在斷絕了四十年的音訊之後,竟然通過家鄉的「華僑辦公室」,又找到了弟弟的孩子們。幾次通信之後,八姑知道自己同輩的親人一個個都死了,傷心欲絕的八姑在電話裡對李京生哭著說:

「娃兒,你一定要回銀城看看,去看看我們的老屋,看看九思堂的雙牌坊,再去墳上看看六姑——去了給我照些相片寄來。」

如果不是為了八姑,李京生不知道自己一生一世會不會跑到這樣偏遠的內地來。站在這座城市的大街上,連天上的太陽看上去也似乎都陌生了許多。小的時候李京生記得有一次母親指著一張發黃的舊照片說:「這就是你八姑。」對那張照片李京生並沒有留意。只是到了「文化大革命」中,他才在那些批判、揭發父親的大字報上。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了八姑的名字,才知道她叫李紫雲,才知道姑夫是一個國民黨的中將軍官。父親的所有罪名都和這兩個人有關係。那時候李京生甚至有些怨恨八姑,怨恨這個遠在萬里之外,給自己的家庭帶來災難的姑姑。那時候李京生沒有想到這個斷絕音訊的姑姑,竟然會萬里迢迢、遠隔重洋的找到家鄉來。在最初的十幾封信中,李紫雲每次都要夾進一些舊照片,並在每一張照片的背後都有她顫顫巍巍的批註:「早多年前僅此一張」,「大學讀書時和你媽媽所照」,「這一張是我離開大陸最後一天在銀城所照,背後的菊花親手所植,走的那天我最後給它們澆水」,「在台北做校長時在門前所照」,「這一張是我走的路,上上下下十八年,前去上班。有點彎的地方是去學校,小橋流水的前方是去回家」,「山上小徑,我愛此清流如家鄉舊居」,「校外防空演習,我是主持人在辦公室」,「姑夫葬禮,至今不忍再看」,「孤兒寡母的心境惟有天知」,「兒子赴美留學機場所照」,「孫兒由我帶到五歲」,「與孫兒同到美國」,「我的老人公寓」,「我的客廳」,「我的花與家鄉類似」,「我的臥室」,「我的教堂,常在此祈禱天父,求天父助我能在臨死之前與大陸親人見一面」——一張張發黃的照片連綴起一個女人漂逝而去的一生。連綴起一些古老而又落套的故事。李京生看見它們,知道一個女人正把一生的歲月寄回到家鄉來,寄回到親人中來,可這個女人不會知道,她魂牽夢繞的那個家鄉早已變得面目全非了,就像一幅丟失多年的舊畫,千辛萬苦尋找回來的時候,抹去那麼多思念之苦所造成的幻影,你突然會覺得要找的也許根本不是這幅畫。

李京生打量著那塊被小販和花花綠綠的衣服擠滿了的場地,心想,不知八姑看見這塊空地,看見這塊只寫了六個字的木牌作何感想。李紫雲所說的那個舊居早就變成了一個大雜院,一家緊挨一家的住戶,一間緊挨一間的用竹篾臨時搭起來的廚房,在堆放的雜物和晾曬的衣服的空隙中偶爾會露出一點殘存的遺跡,或是一截斑駁的廊柱,或是一角殘破的雕窗。憑著一堆連一堆的雜物,李京生依稀地辨認出一段殘留的遊廊。但遊廊之側並無波光水色,而是另外擠著幾排新起的磚房,和一個很大的公共廁所,一股刺鼻的臭味就是從那兒傳過來的。李京生拍了幾張照片之後,灰心地收起了相機——何必非要打碎了八姑的思鄉夢呢。

見他照相,剛才還熱心介紹的鄰居們越發的警惕起來,他們非常不放心李京生手裡的那架卡卡亂響的機器。有人上前拉住李京生的胳膊:

「你同志到這裡照相,房管局批准了沒有?」

李京生有點納悶:「什麼房管局?」

「你同志聽清楚些,我們是這裡的老住戶了,我們都在這裡住了幾十年了,想要我們搬起走沒得那樣安逸的事情。」

「誰叫你們搬走——」

「你莫裝糊塗,你看看那些新房子。上次房管局蓋新房子的時候,就說是佔了這裡的地皮,要讓這裡的老住戶些住新房子。龜兒子些房子蓋好了,一間都沒得我們的,我們都是三代四代地擠在一起。這一次想要我們搬起走就沒得那樣安逸,我們先到公證處去立了合同,拿了合同再說遷不遷!」

在一片七嘴八舌的嘈雜中李京生終於明白了這場誤會,他一再解釋自己不過是回老家看看,拍幾張照片留個紀念,自己對這裡的房子根本不感興趣,也根本就不是來收房子的,這房子你們愛住多久就住多久,想怎麼住就怎麼住,一直到住塌了為止。說完了,李京生調頭而去,忽然覺得一切都變得那麼無聊乏味。

從那座擁擠不堪的大雜院又回到大門外的空地上的時候,李京生看見一輛漂亮的旅遊車顯眼地停在那面木牌的旁邊。一群金髮碧眼的外國遊客,被圍在一大片黑頭髮的人群當中,抹了唇膏塗了眼影的導遊小姐手持話筒不耐煩地驅趕著他們,左邊的人群退下去。右邊的人群又擁上來,導遊小姐喪失了信心,索性轉過身來不管了。導遊小姐轉過身來的時候,端出一副嫵媚的職業笑容,然後舉起話筒振振有辭地背誦著講解詞:

「各位現在所見到的,就是銀城八景第一景:古槐雙坊的舊址。這古槐雙坊原來曾住著本城一個最古老的家族。這個家族可以說是這座城市裡最早的居民和開拓者。根據族譜記載,這個家族最早有名可考的祖先叫李軼。李軼自稱是中國春秋時期,最著名的哲學家老子李耳的第十二代子孫。漢朝王莽篡權,李軼輔佐光武帝劉秀平叛有功,東漢建武元年被劉秀封為固始侯。此後。李氏家族在近兩千年的時間裡綿延不斷,經歷了無數的朝代和戰亂,最後定居在此地,開拓並建立了這座城市。居住在李氏舊宅內的最後一位李氏家族的後代,是一個女人,她的名字叫做李紫痕。李紫痕死於一九六七年夏天。本城地方志婦女運動史上記載:李紫痕是銀城第一位女共產黨員——」

在老外們對古老嘖嘖不止地讚歎中,導遊小姐起勁地兜售著這座城市的種種的古老和種種的傳說。李京生站在陌生的太陽下邊,擠在一群陌生人中間無意中聽到六姑的名字,和自己家族的歷史。那種深深的陌生感再次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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