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李乃之沒有想到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在銀城監獄裡的那場槍決,一直在追隨著他,一直等到一九七○年二月十五日才把他置於死地。

在「文化大革命」搞了兩年多以後,偉大領袖毛主席又特別為城裡的機關幹部們,指出一條金光閃閃的「五七」道路。於是李乃之夾在潮湧的人流中,從北京來到江西的「五七」幹校。按照軍代表的指示,李乃之和另外幾名副部長一起,被特別關押在一排房子裡。

坐在汽車上走出南昌城的時候,看著那些銹紅色的田野和丘陵,李乃之忽然陷入一陣難熬的鄉愁之中。這兒的一切和銀城太像了:這些像涸了血一樣的紅土地,這條翻著泥漿的紅色的土路,公路旁邊這條逶迤曲折緊隨不捨的小河,遠處在潮濕和陰冷中瑟縮著的村落,山岡上寒濤陣陣的馬尾松,都幾乎是銀城的翻版,李乃之覺得它們太熟悉了。他忽然想起許多年以前,自己曾經背著一隻書包一寸一寸地走過這片風景,然後,在背後的夕陽和一條幽遠的大道的盡頭,看見了兩個和自己最親近的女人。那兩個女人舉起手來,其中的一個手裡還捏了一塊手帕,晃動的手帕在夕陽裡飄飛著,像一隻纖細憐人的白鷺在黃昏中猶豫彷徨。李乃之抬起眼睛下意識地朝天上打量,想看看太陽,可是沒有找到。陰霾的天壓得很低,四下裡一派含混低暗的冷光。裹在軍大衣裡的專案組長面無表情地擠在身邊,直盯盯地看著前面的汽車屁股。車隊前面不遠處的荒地裡。孤零零地出現了幾排灰色的磚房,看見磚房有人說:「到了。」於是,晃晃悠悠的車隊停在房子中間。凍了一路的「五七」戰士們跺腳搓手的和行李一起擠在院子裡,等著分配房間。

「五七」幹校的前身是個勞改農場,現在犯人們遷走了,留下幾排空房子,一圈高高的圍牆,一群黃牛,和幾個花錢雇來看房子的農民。李乃之所在的一連二排三班全都是副部長以上的清理對象,用軍代表的話說,全是清理階級隊伍運動和揪叛徒鬥爭中撈住的大魚。大魚們都是老頭,老頭們更不耐凍,全都坐在行李捲上縮著。李乃之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玻璃瓶,擰開蓋子喝了一口。一股瀘州大麴的酒香味立即在院子裡悄悄飄開來,酒是臨上火車前兒子悄悄塞給他的。專案組長聞見酒味立刻沉下臉來:

「李乃之,這兒是『五七』幹校,不是你花天酒地的地方!」

所有的眼睛都朝李乃之轉過去,李乃之漠然的臉上泛著青光,關進「牛棚」一年多以來,這種呵斥早已成了家常便飯,早就習慣了。專案組長走上去一把奪過酒瓶朝對面的磚牆上摔過去,隨著清脆的破碎聲,濃烈的酒香味充滿了院子。李乃之不動聲色地看看發怒的專案組長,然後朝那些閃著冷光的碎玻璃惋惜地轉過臉去。背後另一個大魚低低地勸了一句:「老李,算了。」可是等到人們各就各位的搬進房間後,趁著同屋監視的人被召去開會的空檔,李乃之像變魔術一樣又從懷裡掏出一隻扁平的酒瓶來,擰開蓋子咕咕地喝下兩大口,然後把瓶子遞給剛才勸過他的那個大魚:「老陳。來一點!」老陳笑了:「真拿你沒辦法。」

於是,從進入「五七」幹校的第一天起,在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之中,「大叛徒李乃之專案組」和軍代表就不得不因為酒的問題和李乃之進行反覆的鬥爭。他們嚴禁李乃之喝酒,買酒,甚至經常搜查他的行李,還專門為此召開過一個批判會。可是他們至死也沒能讓李乃之停止了喝酒。李乃之想盡了一切辦法,一次又一次的買到酒,一次又一次的打破了軍代表和專案組的禁酒令,這幾乎成了他的一種遊戲,一種樂趣。李乃之在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頑固地堅持著這個和時代格格不入的遊戲,一直到在這遊戲中格格不入的死去。

在所有被撈住的大魚當中,李乃之原本是排名最末一位的副部長,而且是「文化大革命」前一年才剛剛從局長的位置上提升的。那一年長期患有慢性肝炎的李乃之積勞成疾,在辦公室裡吐血昏倒,經過住院搶救,又經過半年的療養之後,在李乃之一再的請求之下,他又恢復了工作,不久便有了這個提升的任命,這個排在最末一位的副部長,實際上是一個並不具體負責的閒職。但是「五七」幹校不是療養院,由於李乃之在運動中出名的頑固態度,軍代表不允許李乃之接近任何人。分配給他的工作是放牛和打掃廁所。出乎人們預料的是,李乃之竟然出奇的喜歡放牛的工作。在經過一個冬天之後,那群黃牛竟然被他管理得井井有條,馴服整齊得像一支軍隊。在這一群牛裡李乃之最喜歡那頭尖角高昂的頭牛,他為牠起了一個很親切的名字叫老黃,常常從食堂裡買了饅頭優待牠。老黃幹活弄髒了身子,李乃之就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地為牠刷洗。漸漸的,聰明的老黃認準了這個耐心的主人。只要李乃之往牛圈的門口一站,老黃就會昂起雙角走過來站在對面,兩隻大眼懂事地張望著。李乃之從那雙大眼睛裡看見許多無邪的信任。就常常會被老黃感動。李乃之就會走上去拍拍老黃的脖子說:「老黃,沒有事情,我就是來看看你。」說了這些話以後,李乃之總要找點事來做,或是給牛們添點草,或者是往牛圈裡撒些乾土。如果這些活都做過了,他就用一把棕刷把老黃周身上下細細地刷一遍。刷著刷著,老黃就會扭過頭來,脖子上的牛鈴就叮叮噹噹響起來,然後就叫,叫得很慢,很低,有很多很多的依戀。李乃之就又會拍拍牠的脖子:「算了,老黃,你不用客氣了。」

漸漸的,「五七」幹校的人們發現,李乃之放牛手裡不再拿鞭子,只拿一枝竹笛。那枝笛子是李乃之自己用一根竹子做成的。李乃之把當年在抗日歌詠團學來的本事派上了用場,他吹著笛子帶牛群上山,又吹著笛子帶牛群回家。漸漸的,人們又發現上山時的曲子是《東方紅》,回家時的曲子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只要笛聲一響,頭牛老黃便會聽話地帶著牛群從牛圈裡走出來。一頭接一頭地跟在李乃之的後邊。晨昏交替之中,背後掛了一頂草帽,手中橫了一枝竹笛的李乃之,竟然真的變成了一個老牧童。有一天,李乃之在山坡上獨自一人守著老黃,看著山腳下潺潺而去的溪水,聽著山坡上叮咚悠遠的牛鈴,猛然就想起幾十年前在報紙上看到一份下野通電,打爛仗的劉司令說:「樵山釣水,遂我初衷,某盼息影鄉間,田園之樂久矣——」

李乃之坐在山坡上看著遠處湧上血色的夕陽,看見一個古老而又落套的黃昏,在一九六九年的傍晚中朝自己走過巷,走進自己紛亂如麻而又平靜如水的心中。李乃之慢慢地扭過頭去問:

「老黃,吃飽了沒有?我們回家吧?」

接著,李乃之吹響了短笛。聽見笛聲,老黃立即從草叢裡抬起頭來,沉穩持重地走下山坡,走到坡底的時候,牠扭回身子威嚴莊重地召喚夥伴們下山來。李乃之笑起來,接著又吹響了那支大家都能聽懂的《大海航行靠舵手》。

老黃高昂著雙角再一次發出哞哞的吼叫。

李乃之帶著牛群在「五七」幹校走來走去的時候,常常會碰見一個粗笨的黑臉農民,大家都叫他么佬。么佬原來是被勞改農場雇來照看空房子和牛群的,現在又被「五七」幹校留下來,還幹原來的活計。李乃之每天傍晚把牛群趕迴圈裡的時候,都要把牛們交給么佬。然後,兩個人一起往牛槽裡添些草料。然後,就看著么佬用一根粗粗的木槓把門頂死。李乃之幾乎不記得么佬說過話,只聽見他粗壯有力的喘息聲。有一次,李乃之用平車把鍘碎的艾蒿拉去墊圈,不慎把車輪陷在路邊的泥窪裡,正在拚力的僵持著,忽然車子鬆快起來,李乃之回過頭去看見了悶頭推車的么佬。走進牛圈撒完艾蒿的時候么佬突然說話了:

「老李,你到底是不是壞分子?」

李乃之有些詫異地看了看這黑臉的農民,更正道:「他們不叫我壞分子,叫我叛徒。」

「你真的是叛徒?」

「你看我像不像?」

「不像。」

「為什麼?」

「壞人哪裡會和牛這樣親近。」

李乃之笑起來:「你這看法不符合階級鬥爭觀點。」

么佬被李乃之笑得窘迫起來,一黑黑的臉漲得紫紅。

在這次的交談之後,么佬見了李乃之又不說話了。可李乃之卻發現么佬常常會把牛圈收拾得乾乾淨淨,所有的繁重的活么佬全都搶著做好做完。李乃之專門為此向他道謝。李乃之在牛圈門前對他說:「么佬,謝謝你。」么佬不回答,也不抬頭,等到走過去了才悶悶地說:「我有力氣,我做得動。」然後又說:「老李,酒還是少喝。醫生說喝酒是傷肝脾的。」說完話么佬擔心地朝四周打量著,並不等對方回答調頭便走。李乃之怔怔地站在暮色中看著那個粗笨的背影走了很遠,而後,他取下那根頂在門上的槓子走到老黃的跟前,拍拍老黃的腦門:

「老黃,么佬是好人。」

接著從懷裡摸出一個酒瓶來,又說:「可他不懂得嗎?」

隨著兩大口白酒灌下去,熱辣辣的酒力在心裡猛烈地燒起來,李乃之習慣而舒適地感覺到那種微微的眩暈,暗影幢幢的牛圈裡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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