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九五一年五月十七日被關進監獄的那一天,李乃敬終於鬆了一口氣,終於徹底平靜下來,他知道自己一直等著的那個末日,這一次是真的等到頭了。整整一個連的解放軍戰士包圍了九思堂,把幾十名李氏家族的男人從大大小小的屋子裡拖出來,五花大綁地押過雙牌坊的時候,只有族長李乃敬木然的臉上竟無半點驚恐。七十三歲的李乃敬雙手被反綁在背後,沒有平日的手杖支撐反倒把胸膛挺直了。走過雙牌坊的石柱,李乃敬聽見身後有不少人在哭,在許多人的哭聲裡他聽見兒子雙喜的哭聲。他忽然想起兒子今年只有二十二歲,忽然想起只有六個月的孫子,和為生孫子難產而死的兒媳。然後,就抬起頭來越過圍觀的人牆,把眼睛對著遠處那輪正在沉下去的暈紅的太陽,瑟瑟的銀溪好像一道傷口,正紅波粼粼地從太陽裡流出來。心如枯井的李乃敬木然地跟在持槍的士兵身後,七十三年裡他見過了太多的事變,見過了太多的士兵,現在眼裡和心裡都只有這一片混沌而恍惚的紅光。

在解放軍攻佔銀城的前一年,白瑞德變賣資產舉家出國之前,曾專門拜訪過李乃敬一次。兩位爭鬥了一輩子的對手相視而笑,幾十年的芥蒂全都被這個會心的苦笑抹平了。言談之間白瑞德問到李乃敬今後做何打算,李乃敬搖著頭只說了兩個字:「老啦——」

眼看著共產黨的解放軍節節勝利,眼看著蔣總統的國軍一敗再敗,李乃敬早已料定是要改朝換代了。當時他心中只存了一個僥倖,只希望自己能死在這滄桑巨變的前面,那樣便可一了百了省去無數的麻煩。等到持槍的解放軍闖進綠天書屋,喝斥著將自己捆綁起來的時候。李乃敬才悟透了自己在劫難逃的結局,銀城要改朝換代自己就必須得去死,九思堂也必須得去死。所以,走過雙牌坊的石柱,在兒孫晚輩刺耳的哭聲裡,李乃敬聽見一派房倒屋塌的迴響,聞到一股濃烈刺鼻的塵土的氣味。

銀城那座曾經關押過農民起義軍,關押過罷工鬧事的鹽工,關押過土匪大盜,關押過辛亥革命黨,關押過地下共產黨的監獄,在一九五一年春夏之際又關進數百名犯人,這些犯人都是「反革命分子」,都屬於人民政府頒布的「懲治反革命條例」中應予判刑或槍決的罪犯。由於驟然間有了足夠多的食物,監獄裡的臭蟲和跳蚤便轟轟烈烈地繁殖起來,牠們拚命地吮吸著生命,拚命地交配生育,盡可能地爭取在這些活人變成死屍之前多生一些自己的後代。當許多犯人在這種難熬的叮咬和死亡的恐怖中唉聲嘆氣的時候,李乃敬卻平靜得像一株落光了葉子的老樹,每天只在自己的舖位上久坐不語,放風的時候也只在門前兀自獨立片刻,不等收風就提前返回到自己的舖位上閉目養神。

被關在隔壁牢房裡的雙喜,自從被抓的那一刻起就沒有平靜過,恐怖徹底地壓倒了他,他一心一意的渴望著活下去,他曾無數次地私下裡和別的犯人商量:「我只當了兩天區黨部書記,該不會殺我吧,楊楚雄要死守死打,又不關我們的事——」可任何人都回答不了他。這種詢問到最後全都變成了自言自語。戰戰兢兢的雙喜急不可待地想抓住哪怕任何一點支撐自己的東西,他盼著能和父親講幾句,他希望父親能告訴自己是不會被槍斃的。可是因為放風的時間是錯開的,他每天只能眼巴巴地隔著鐵窗望著父親站在門前的沉默的背影。終於有一天他憋不住了,從鐵欄背後伸出手來又哭又喊:「爸爸,爸爸你啷個不過來——」哭叫聲立刻被匆匆跑過去的士兵嚴厲地制止下去。李乃敬漠然地朝兒子的牢房側過臉,看見奔跑的士兵正在把步槍從肩頭上取下來,看見三四支長槍和三四個背影擁擠在門口,他立即轉回到自己的牢房裡去。

但是李乃敬沒有想到六妹李紫痕竟然會跑到牢房裡來看他。背著長槍的士兵把李乃敬從牢房裡叫出來的時候告訴他:「有人來探你。」跟在長槍的後面李乃敬一直猜不出來人到底會是誰。被自己扶為正室的三姨太兩年前就病死了,另外兩位姨太太平時就滿腹牢騷,現在大難臨頭絕不會來自討苦吃。等到推開門,看見坐在長凳上的李紫痕,李乃敬不由得愣住了,

「六妹?」

李紫痕站起來:「大哥,我來告訴你,雙喜的娃兒我帶了。」

李乃敬這才看見,李紫痕背後的長桌上放的藍花布包原來是一個襁褓,孫兒正靜靜地躺在襁褓裡熟睡著。李乃敬猛然覺得枯澀的眼睛裡一陣酸熱,猛然覺得像是又看見幾十年前六妹用線香燒了臉的那個早晨,屋裡頓時安靜得無聲無息。終於,李乃敬又恢復到冷漠之中:

「六妹,現在你何必再來做這種事情。」

「我要把這娃兒養大。」

「六妹你好糊塗,養大怎樣?不養大又怎樣?這孩子日後無非忍辱含垢,何必強他來受苦。即便長大了,忍辱含垢中長大的也不是九思堂的人了——」

李紫痕反駁道:「我不曉得你們哪樣想,我要把這娃兒養大!大哥,我來找你給娃兒取個名字,我只求你給娃兒做這一件事情!」

這樣說著,兩行女人的眼淚淌了下來,那一顆又一顆跌落到前襟上的淚珠,把李乃敬心裡那些無葉的枯枝碰撞得繚亂不已。李乃敬終於被這女人哭軟了:

「六妹,六妹,你莫哭,我依你——」

李乃敬告訴李紫痕這孩子是之字輩,就叫之生吧,李紫痕又要李乃敬把這兩個字在掌心裡寫給她看,教她一筆一畫的背下來。背過之後李紫痕回身抱過嬰兒。把孩子熟睡的小臉對著李乃敬,而後自己雙膝跪地對孩子說道:

「來,之生,我們跟爺爺分手了——」

七十三歲的李乃敬終於把持不住,老淚縱橫地朝那孩子彎下腰去,彎下腰去卻又被湧流的淚水模糊了視線:

「六妹,你不該帶他來——」

這樣說著李乃敬斷然直起身來頓足而去,把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撇在那間空蕩蕩的大屋子裡。

從此之後,李乃敬粒米不沾滴水不進,不管別人問他什麼,閉口不吐一個字。和別的犯人不同,七十三歲的李乃敬只求一死。但是李乃敬的這種自殺行為,在監獄裡引發了一場嚴重事件。這是一種對於革命的公開的對抗。在經過幾次嚴厲訓斥之後,士兵們很容易的就用刺刀撬開了李乃敬的嘴,把一碗又一碗的稀飯強灌下去。管理監獄的張營長告訴李乃敬,他這個勞動人民的吸血鬼,他這個和反動派一起殺害過許多共產黨員的反革命,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接受人民的審判,任何抵抗都只能加重自己的罪行。李乃敬只好放棄了絕食,放棄了自己選擇的死亡方式,等待人民和革命的判決。

牢房裡沒有日曆,所以執行槍決的那一天李乃敬並不知道自己死於何年何月,他只知道天氣轉涼了,只知道那是一個陰雨的日子。行刑的現場如同趕廟會一般擠得人山人海。有一位英武的軍人,站在台上揮著手講了一些慷慨激昂的話。然後,李乃敬覺得背上有人重重的推了一把,他踉蹌著朝稀髒的泥地摔下去,摔到半截又被人猛地扯起來。他側過頭看見一張有些熟悉的臉,覺得這個胸挎鋼槍的解放軍有些面熟,但到底也沒有想起他是誰。他覺得這個場面也有些熟悉,也似乎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見到過,但仍然也想不起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見到的。接著,便一切都沒有了,他沒有聽到槍聲,也不會看見塗染到石牆上的那些粉白和血紅。他當然更不會看到,在他之後還有一模一樣的一百零七次的塗染。在這次勝利的塗染之後,銀城已不復是原來的銀城。

自從解放軍輕而易舉地掃蕩了楊楚雄的防線,楊楚雄扔下殘存的部下在倉皇之中攜家飛往台灣之後,銀城地下黨組織在飄揚的紅旗和震天的鑼鼓口號聲中公開了。隨著一個新世界的到來,銀城人被淹沒在應接不暇的新事物之中,而九思堂的李紫痕是這個新世界中最令人讚歎不已的。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吃齋念佛的女人,竟也是一個冒死革命的地下黨,當年就是她營救了中共地下黨銀城市委書記,這位書記就是她的親弟弟,就是九思堂大名鼎鼎的李九哥,聽說九哥如今在北京做了大官。當這個傳奇在銀城被人口口相傳的時候,銀城人除去驚歎之外,卻難以理解為什麼在雙牌坊的後邊有山崩地裂也斬不斷的風脈。

聽著城外震天的槍炮聲,換成了城裡震天的鑼鼓聲,李紫痕想,也許弟弟快回家了。但是十幾年前李紫痕毅然決然的和弟弟一起分擔死亡的時候,她並沒有想到弟弟的革命是要從這座城市裡剷除掉自己的家族。一九五一年五月十七日,李紫痕跟在押解的隊伍後邊,眼睜睜看著九思堂的幾十個男人被解放軍戰士捆綁著走出大門,走過雙牌坊,她才在恍惚和悚然中理解了弟弟要做的事情。等到耀眼的刺刀和慘白的麻繩走遠了,李紫痕覺得自己好像在什麼時候見過這個類似的場面。李紫痕怔怔地轉回身,在鱗次櫛比的城市裡,看見無邊的空曠和荒涼朝自己湧來。接著,她在無邊的空曠和荒涼中想起了那個孩子。她匆匆趕到雙喜屋裡時,在一片狼藉當中看見淚流滿面的奶媽。奶媽說:

「這孩子好命苦,爺爺、爸爸都叫抓走了,姨太太些又沒得人收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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