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再有一個學期就該拿到畢業文憑的李乃之,在一九三五年十二月的最末一天,被省立師範大學勒令開除了學籍。校長親自簽名的開除佈告,在校園大門的影壁上刺目地張貼著,與此同時學校門口和校園四周刺目地佈滿了荷槍實彈的士兵。十天前轟轟烈烈的請願遊行,被士兵們寒光閃閃的刺刀一掃而光。但是一九三五年十二月,李乃之在那場轟動全國的「一二.九」運動中,以自己出色的組織才能和義無反顧的勇氣,再一次向地下黨組織證實了自己對革命的忠誠。在這場運動中李乃之以省立師範大學學生會主席的身分,當選為省城高等院校學生聯合會的執行主席。李乃之領導同學們遊行請願,街頭演講,散發傳單,到處呼籲抗日保國。李乃之在一九三五年十二月親手起草的那些熱血沸騰的「通電」,至今讀來依然字語鏗鏘大義凜然:

全國共赴國難,南京中央社轉全國同胞公鑒:

冀東自治,顯係奸人作祟,有目共瞻,毋庸置辯。近更逞其毒螯,浸及平津,河山呈變色之概,華夏入危亡之境,邦國殮瘁,迫在旦夕。北平各校同學見危授命,奮然蹶起,作救國之呼號,凡屬破壞領土與主權,無論巧名如何。一概反對。熱血益心,可格神鬼,申正氣於天下,顯大義於人間。幸賴心理國防,強鼓民族意識,我全國同胞亟應唱於相隨,共赴國難,以圖相存。除電呈中央,懇即乾斷捍衛,又電應北平各校同學。誓為後援,特此電聞。

保障愛國運動,急!南京國民政府主席勳鑒:國步艱難,至今益急,殷逆背叛冀東,漢奸滋浸平津,喪心已極,覆載不容,荒謬機構,首足無別。平市學生,懍伊川為戎之慎,盡秦庭呼號之能,事屬救國,誼亦正大,乃慘被拘捕,何以示後?懇飭平市當局,迅釋被捕學生,並明令保障嗣後一切合法愛國運動,以正綱紀,而固國本。謹此電陳。伏乞鑒垂。

可是起草了這些熱血沸騰的「通電」的李乃之,卻在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剛剛被警察局傳訊之後,又看到了學校門口的那張校長簽名的佈告。李乃之無比輕蔑地對著那張佈告冷冷一笑,又無比輕蔑地打量著那些如臨大敵的士兵,而後,心平如水的回到宿舍裡收拾自己的行裝。七年前那個悲憤彷徨的青年學生,如今已是一位職業革命家。李乃之剛剛和老馬秘密地接過頭,老馬告訴李乃之,地下黨的省委領導對他在最近的對敵鬥爭中的表現十分滿意,考慮到李乃之現在的處境,省委決定要他離開省城,先秘密參加兩個月的地下工作訓練,然後返回家鄉銀城,利用九思堂的家族關係做掩護,去宣傳抗日,組織鹽業工人工會,重建地下黨的組織,並任命他為地下黨銀城市委書記。老馬還告訴李乃之,組織上考慮並審查了他匯報的有關白秋雲的情況,認為此事不宜過急,還要對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白秋雲做進一步的考驗和瞭解。老馬提醒李乃之,這同時也是對他的考驗,作為一名職業革命家,第一條原則就是無條件的一切服從組織。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當李乃之心平如水的丟了大學文憑,在宿舍裡收拾行裝的時候,心裡充滿了革命的激情,充滿了對眼前這個挑在刺刀尖上的社會的蔑視,那張原來應該得到的大學文憑,本是這個社會唯一可以打在自己身上的一個烙印一個記號,可現在它連這件事情也做不到了。李乃之深信自己和自己的同志們捨生忘死所獻身的這項事業,必將剷除掉這個垂死的世界,必將帶給中國無限美好的希望和前途。為了這個偉大的理想,李乃之決心不惜奉獻出自己的生命,也決心奉獻出自己的愛情。經過反覆的思量,李乃之決定由自己來斬斷和白秋雲的關係。李乃之覺得自己實在不忍把白秋雲帶進這種血腥的危險當中來,李乃之更覺得白秋雲無論如何也承受不了未來可能發生的那些打擊和磨難。

所以,李乃之在臨離開省城之前,特意邀請白秋雲到雙盛園去吃一頓午飯,並且特意點了那道最著名的「駝蝦抱珠」。可是左等人不來,右等人不來,眼看午飯時間快過了,才終於看見白秋雲急匆匆走上樓來。入座之後白秋雲興沖沖講出一個意外的消息:

「乃之,我今天找了五十名同學寫了一封聯名信給校長,反對學校開除你的學籍。剛才是我親自把信送到校長手裡的,校長見了信大發雷霆,說我們無法無天。說要把我們五十人通通開除,樣子凶得嚇人。不是和他吵架我早就來了。」

聽了這個消息,本來就有些為難的李乃之更覺得難以開口了。等到吃過飯,又等到喝了茶,一直等到把白秋雲送到聖堂街的竹園門口,李乃之才終於把話講出來:

「秋雲,暑假裡收到你的那封信,我一直沒有回答你。」

李乃之艱難地和白秋雲無比激動的眼睛對視著,橫下心來又說道:「秋雲,我想過了,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我們到此為止吧。」

李乃之以為白秋雲會哭,會喊,會罵自己,可他沒想到白秋雲就那樣一語不發地盯著自己的眼睛,像是在看一個什麼怪物,白秋雲只說了一個「你——」字就猛然昏倒下去。一九三五年十二月的最末一天,李乃之手忙腳亂地抱起白秋雲的時候,竹園的僕人領著白楊氏從大門裡跑了出來,白楊氏當胸抓住李乃之的衣服質問著:

「你把秋雲怎樣了?你剛才都和她說了些什麼?」

李乃之無法向這頭母獸一樣的女人講清楚剛才發生的事情,只好任她在自己身上撕扯,可眼睛卻一直盯在白秋雲的臉上。只是到了這一刻,他才想到自己也許是做錯了一件事情。

一陣吵鬧之後,竹園的僕人把那扇冰冷沉重的鐵門重重地關死了。當鐵門轟然作響地關死的時候,李乃之彷彿被金屬的撞擊聲驚醒了似的,抬起眼睛打量著這扇隔斷了自己和白秋雲的鐵門。那一瞬間,他格外清醒格外尖銳地意識到自己和白秋雲的不同,這道鐵門的內外本是兩個不同的世界,這正像雙牌坊大門的內外也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一樣,自己當年是那樣悲憤地掙脫了那座大門。想到自己肩負的使命,李乃之不由得深深的為自己剛才一瞬間的動搖而慚愧。於是,他斷然轉身離開了那道沉重的鐵門,把安靜的聖堂街和幽雅的竹園毅然決然地撇在越來越遠的身後。

臨行前報館總編曾開導陸鳳梧:「鳳梧老弟,你何必非她不娶呢,難道省城的姑娘都比不得九思堂的八妹麼?劉蘭芝、祝英台那樣的故事也只是寫寫詩,唱唱戲而已,你寫《春水東流》的人比我更清楚些。還是快去快回,下星期副刊的版面還等著你的續篇呢。」

陸鳳梧聽不進去總編的話,陸鳳梧覺得這等俗人是不足與論的,所以聽了總編的開導之後,陸鳳梧只是冷冷一笑。心比天高的陸鳳梧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和自己的一腔柔情,他從來不想,也從來就不相信自己所鍾情的女人,除了嫁給自己而外,還能有什麼別的結局。他覺得所有這些暫時的分別,都不過是為自己的愛情增加幾分耐人品味的回憶。所以當他把柳永那些淒切的詩句,瀟灑地抄錄到那面摺扇上的時候,心中湧起來的不是傷感而是陶醉。陸鳳梧對著總編冷笑的時候並不知道,數月之前總編接到九思堂總辦李乃敬的親筆信,而且這信是差專人送來的,李乃敬在信上提到八妹紫雲的婚事,說是家中已另有人遣媒求婚,希望總編能把陸鳳梧的情形和行蹤隨時通知自己。所以,陸鳳梧人還沒有動身消息卻早早傳到了九思堂,已經有人想好了接待這位省城才子的辦法。恃才自傲的陸鳳梧雖知自己家境清貧,但他從來不為自己的清貧而自卑,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麼配不上九思堂的地方,他相信「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兩句讀書人古往今來的理想,無疑將會被自己的經歷所印證。所以,一九三五年十二月,陸鳳梧兩袖清風一身傲骨奔赴銀城的時候。身上除了那塊標誌記者身分的銅牌而外,只在中山裝的上衣兜裡別了一支金筆,這支剛剛用稿費買來的「派克」牌金筆,是他準備送給情人的禮物。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帶著禮物的陸鳳梧坐了一乘滑竿,迎著初冬的寒風,興沖沖如一江春水朝銀城奔湧而去。走到雞鳴鎮打尖歇腳的時候,李乃敬派來遠迎貴客的專差早已等待多時了。喜出望外的陸鳳梧當即轉坐到那乘漂亮舒適的暖轎裡去,只是他絕沒有想到此生此世,他再也不會見到自己的情人了。

李紫雲跟著堂兄李乃敬走進司令部的時候,只知道是楊軍長有緊要事情請他們來面談。可是喝過茶,吃過晚宴仍不見楊楚雄談什麼事情,李紫雲心裡惦記著要來看她的陸鳳梧,不由得有幾分焦急,便催問那兩個男人:

「不是說楊軍長今天有緊要事情要說嗎?」

楊楚雄面露難色地站起身來:「八妹,這件事情太過重大,非你不可的。」

李紫雲笑起來:「堂堂楊軍長還有什麼難事非我不可麼?」

李乃敬也跟著站起來:「八妹,這件事情真的是非你不可。」

李紫雲忽然覺得身上在發冷,忽然覺得一九三五年十二月的寒氣,正逼人地把自己死死地捆綁起來。當她終於聽明白了這兩個男人要她做的事情之後,兩行悲淚奪眶而出:

「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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