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接到白秋雲那封情意纏綿的情書的時候,李乃之正處在一個巨大的事件的震盪之中。為了這件事他整整一夜未能入睡,甚至連躺也沒有躺下,他連續嘔吐了兩次,用肥皂把一雙手洗了十幾次,可還是洗不掉手指和掌心裡的那個可怕的觸覺,那個人臨死前掙扎出來的可怕的痙攣,從手指和掌心無比清晰地傳遍全身,彷彿被一隻火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傷過,手心的觸覺經久不去。李乃之說不清自己是恐怖,是激動,是憐憫,是自譴,是痛苦,亦或還是一種冷酷無情的神聖。

由於出了一連串的叛徒,一九三五年夏天省城各報載出一條轟動的新聞,省城警備司令部在一份公告裡高興地宣佈:——共黨分子棄暗投明者紛紛不絕,我部已將省城共黨地下組織一網打盡,共黨市委書記聞天雷,組織部長陳世傑,宣傳部長馬千里,一干要犯皆捉拿歸案,其冥頑不化者將於即日在東校場就地正法——我部將一鼓作氣追緝共黨省委地下組織,以絕赤根。並就此正告共黨魁首早日投誠回頭是岸,凡自首悔過者予以寬大,既往不咎。

一連串的通緝、追捕和槍決示眾把一九三五年夏天的省城籠罩在恐怖之中。但是警備司令部低估了對手的頑強抵抗,中共地下黨省委組織在部署了緊急的撤退和轉移的同時,決定立即採取一切可能的辦法剷除叛徒,以絕後患。暑假前夕李乃之接到秘密通知,黨組織要他留下來以勤工儉學為掩護,等待參加一項特殊任務。十幾天以後,在一間低矮嘈雜的茶館裡,一個代號叫老馬的人向李乃之佈置了暗殺地點和時間。當李乃之得知要去暗殺的叛徒就是光華中學的國文教員陳省身時,臉上露出來掩飾不住的震驚。他有些本能的不願相信這個事實,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那個平靜清寒的身影,和十惡不赦的叛徒聯繫在一起。但是冰冷如鐵的事實毫不留情地粉碎了李乃之這種無用的情感波動。老馬不動聲色地告訴他:組織上考慮到他入黨的請求,將把這次暗殺叛徒的行動作為對他的考驗。於是,在那個沒有月亮的漆黑的晚上,李乃之帶領著老馬和另一個連面目也沒有看清的男人,悄悄潛進他曾經去過無數次的燈草巷,在五號院對面的一個門洞裡隱藏起來。根據內線提供的情報,陳省身要在每天凌晨兩三點鐘才回家來看望孩子和母親,過往衚衕時他的手上永遠提著一支打開機頭的駁殼槍,實施暗殺的唯一機會就只有在他舉手敲門的一瞬間。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李乃之能聽見另外兩個男人粗重的喘息和自己狂亂的心跳聲,在漫長難握的等待中,他禁不住三番五次地回想起一張微微仰著的慈祥的臉,回想起紅苕悶飯的香味,回想起在桌子下面畫鬍子的大男和二男,他們絕不會想到竟是自己來親手殺死陳先生。李乃之不能想像等到天亮以後,打開院門看到一具死屍,這間低矮的竹蔑房裡將是一副怎樣的情形。

由於事先做了周密的計劃和分工,三個人像豹子一樣猛撲上去的時候,老馬嘎巴一聲擰斷了對手的腕子,搶過了那支危險的駁殼槍,另外一人同時用一根細麻繩死死勒緊對手的脖子,當即把繩子倒背在肩上,李乃之撲上去緊緊壓住了那兩條亂踢亂蹬的腿。乾淨利索,無聲無息,漆黑的一團當中只有幾下含混不清的身體的碰撞聲。教國文的陳先生只勉強掙扎了幾下,就隨著一陣渾身的痙攣喪失了一切反應,失禁了的大小便當即從他身上散出一股刺鼻的臭味。為了保險,他們像紮口袋一樣把那根繩子在脖子上狠狠紮死,然後,又把一張事先預備好的紙條放在死屍的胸口上,紙條上只有四個字:剷除叛徒。在做完這一切之後,三個人匆匆退出燈草巷朝三個不同的方向分手而去。

李乃之用了一個小時的時間繞過無數小巷、街口,在確認沒有任何跟蹤之後,才悄悄回到師範大學的學生宿舍,人還沒有坐下便哇地一聲噴出滿地穢物,沒過多久又是一陣同樣的反腸倒胃地嘔吐。為免招嫌疑他慌忙打掃了寢室,又換了一身衣服,然後就開始一遍又一遍地用肥皂洗起手來,可無論怎樣洗,也不能把那個骯髒恐怖的觸覺從手上洗下去。

所以,當李乃之打開那個潔白的信封,讀了白秋雲無比深情的第一句話的時候,心頭湧起來的不是激動,也不是幸福,而是一種難以訴說的荒唐。他不知道為什麼就會這樣,為什麼偏偏把殺人和愛情這兩件水火難容的事情,在同一天給了自己。這種荒唐讓李乃之苦笑起來,笑過了,他又重新開始讀下去:

親愛的乃之:

我愛你!

猶豫了七年,今天才終於鼓起勇氣這樣對你講。不知你是否還記得七年前,你在《獲虎之夜》裡扮演的那個貧苦少年,看著你因為得不到愛情痛苦已極用獵刀自殺而死的時候,我不禁痛哭失聲,事後我才明白,自己並非為了劇情而哭的——

在荒唐當中苦笑的李乃之還不知道,這些纏綿的情話,曾經剛剛被人利用來殺死了一個鍾情的男人。寫下這些纏綿情話的白秋雲更不知道,七年前《獲虎之夜》裡的那個「貧困少年」,昨天晚上剛剛以革命的名義殺死了一個叛徒,七年前那個很學生腔的「貧困少年」已經永遠消失了。昨天晚上的暗殺對於李乃之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儀式,跨過這道門坎,他將註定了永生永世再無可能走回到過去之中。在荒唐當中苦笑著的李乃之讀完了白秋雲的情書之後,覺得頭腦裡一片茫然,覺得什麼也沒有記住。於是,他把讀過的信重又展開來,又從第一句開始讀起:

親愛的乃之:

我愛你!

李乃之十分荒唐的設想著:如果她知道我剛剛殺了陳先生,不知還會不會這樣寫。

一九三五年夏天將近結束的時候,由老馬作為介紹人,李乃之正式的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成為一名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被別人殺頭的地下工作者。入黨儀式是在一個旅館裡匆匆舉行的,為了避免引起注意,他們用近乎耳語般的聲音對著一面很小的黨旗宣讀了誓詞:我宣誓,忠於黨的事業,保守黨的秘密,寧可犧牲自己。絕不出賣組織和同志,決心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生。儀式一結束,兩人便分頭匆匆而去,淹沒在嘈雜的街市當中。

一九三五年夏天將近結束的時候,入了黨的李乃之還一直惦念著大男二男,和那個雙目失明的老祖母。在猶豫了幾次之後,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到燈草巷五號院去了一次,在老人的千恩萬謝之中放下了二十塊銀元。雙目失明的老人緊緊拉著他,一定要留他再吃一次紅苕悶飯。李乃之婉言謝絕了,李乃之覺得自己不能再留在那間屋子裡,他有些不敢抬起眼睛來和老人對視,他惟恐那雙眼睛會識破了自己的秘密。李乃之沒有見到大男和二男,老人告訴李乃之大男二男輟學了,兩兄弟現在靠拉黃包車掙生活,哥哥在前面拉,弟弟在後面推。老人說二男很有志氣,二男現在就盼著自己快點長大些,那樣就可以和哥哥一樣了,就可以一人拉一輛車,就可以多掙些錢來打牙祭。這麼說著,老人竟有幾分開心地笑起來。李乃之立刻站起來告辭,他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待下去了。

為了這件事情,李乃之受到黨組織最嚴厲的批評。老馬告訴李乃之,他的這種行為是在拿同志們和黨組織的生命開玩笑,他的這種小資產階級情調是與一個共產黨員的身分不相稱的,這是一種軟弱的表現。老馬毫不留情地宣佈:黨組織現在已經決定暫停李乃之的組織生活,作為這次對他違反黨紀擅自行動的處分。後來,這次的處分終其一生都留在李乃之的政治檔案中。那一次的談話臨近結束時,老馬拍著李乃之的肩膀說:「你該到東校場去看看,聞天雷、馬千里同志的頭還在城牆上掛著,面對著這樣的屠殺我們別無選擇,革命是殘酷的,革命的目的就是要消滅一切反動派!」

暫停組織生活的處罰對於李乃之是一種難以忍受的煎熬,彷彿一條被拋上岸來的游魚,在焦灼的喘息中眼睜睜的看著波濤滾滾而去。李乃之陷在深深的悔愧和自責當中。他無法忍受這種被理想的拋棄,哪怕只是暫時的一瞬。所以,一九三五年夏秋之際,在悔愧和自責之中煎熬的李乃之無心顧及任何別的事情,他甚至無心顧及白秋雲的愛情。

剛剛大學畢業就當中學校長,這是李紫雲做夢也想不到的,儘管姐姐一再告誡:「妹妹你想好,那個人不會白白給你做校長的。」可李紫雲受不住「校長」二字的誘惑,更何況還是全省聞名的銀城中學的校長。李紫雲幾乎沒怎麼仔細考慮就答應下來,她請堂兄李乃敬向楊軍長轉告自己的決定。李乃敬十分高興地誇獎李紫雲:「我就知道八妹是有志氣的,不會辜負楊軍長一片好心。」

於是一九三五年夏天,在雙牌坊到銀城中學的大門之間,就常常往返著一輛黃包車。每當這輛黃包車響著銅鈴穿街過巷的時候,銀城人就會指著說:「看,這就是九思堂的八姐,大學剛畢業就做起中學校長了。」

由於各界人士的呼籲,解散了七年的銀城中學,在一九三五年夏天重建之後終於就要復課了。作為地方最高軍政首腦的楊楚雄對銀城中學的重建給予了極大的重視,他專門從當年鹽稅中撥出兩萬塊銀元,作為校舍整修、購置教具、延聘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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