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母親一走,白秋雲就把李紫雲接到聖堂街六號的竹園來與自己同住。竹園其實是一座精緻的花園洋房,是幾年前白瑞德從一位法國傳教士的手中買下來的,作為他來省城辦事居住的公館。那位法國人來到中國後染上了中國人的愛好,知道了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雅趣,於是在這座洋房的四周遍植修竹:毛竹、慈竹、鳳尾竹、斑竹、紫竹,樣樣俱全,密不透風,而且還專為它起名竹園。白瑞德買下房子後,笑那洋人太不懂竹子,便把風牆一樣的竹子除去大半,留下些空檔和小徑。修了一間草亭,又隨意點綴了幾塊巨石散落其間。疏朗了的竹林反而顯得幽深而又婉約,反而和那竹園二字更顯得貼切了。離竹園不遠有一座聖母堂,是屬法國外方傳教會的,遇到教堂裡做彌撒唱聖歌的時候,渺遠悠揚的歌聲就會從尖頂巍峨的教堂傳到竹園來,和婆娑搖曳的竹聲溫柔地混成一片。和白園比,白秋雲更喜歡竹園。

早就住煩了女生宿舍的李紫雲應邀搬進竹園來,當然十分地高興。可她也猜到了白秋雲此舉的另一番苦心,暗自在心裡為弟弟高興,只是不知道這件事是不是會像想像的那樣結局。從此,兩個花容月貌的青春少女以姐妹相稱,在聖堂街六號的竹園內同進同出形影不離,漸漸的竹園二雲竟在省城有了一點名聲。

在李紫雲的幫助下,白秋雲很順利地考進省立女子高中的初中部插班就讀。那時省城的學校大興文明戲。田漢、熊佛西、洪深、丁西林成了青年學生們最歡迎的名字。省立女高也成立了一個女神劇社。李紫雲、白秋雲一起報名參加了劇社,把許多的課餘時間,許多的熱情和幻想投進一台又一台的話劇裡去:《傀儡家庭》、《少奶奶的扇子》、《梅蘿香》、《壓迫》、《夢醒了》、《少年漂泊者》。因為沒有男生,所有的角色就都由女生來扮演。李紫雲和白秋雲搭檔演出的丁西林的《一隻馬蜂》,成了女高同學最歡迎的劇目之一。當李紫雲扮演的余先生熱情地伸出雙臂,抱住白秋雲扮演的余小姐時,台下就響起女同學們一片熱烈而經久的掌聲,一直拍到手心發疼,臉上發燙。那一刻,所有的女同學都借這鼓掌的機會,把自己心底的秘密宣洩出來,每個人的眼睛裡都在等著自己的余先生,幾乎每個人都能背得劇終時那幾句最精採的台詞。晚上熄了燈鑽在蚊帳裡,常常就會有人憋著嗓子學著那個鍾情的男人的腔調:「給我一個證據。」馬上就又有人接下去:「你要什麼證據?」「你讓我抱一抱。」於是,所有的蚊帳就會在笑聲中抖動起來。

儘管演了那麼多或悲或喜的話劇,可白秋雲總是覺得有些什麼遺憾。一天,兩個人在竹林的草亭裡納涼的時候,又談起了女神劇社,白秋雲感嘆著:「可惜咱們的角色都是女生,演起來總不逼真的。」

李紫雲建議道:「這個星期天,乃之他們華光中學演田漢的《獲虎之夜》,我們去看看乃之表演得如何。」

李乃之扮演貧苦少年的《獲虎之夜》是放在最後的一個壓軸戲,李乃之是在這齣戲快要結束的時候,才被血淋淋地抬到台上來的,在說了幾段非常抒情非常學生腔的道白之後,便在悲痛欲絕中用獵刀刺胸而死。看著李乃之說出全劇最後一句台詞:「哎呀,我不能受了。蓮姑娘,我先你一步罷。」接著取刀自殺悲傷地倒下去,台下的女同學一片唏噓之聲。白秋雲竟哭得倒在李紫雲的身上,李紫雲推推白秋雲:「雲妹,你啷個哭成這個樣子。乃之好好的,我們去後台找他。」

李紫雲把個淚人領到弟弟面前嗔怪著:「九弟,看你把雲妹害得哭成這個樣子。」

於是大家都帶著些傷感的樣子笑起來。幾個人對剛剛看過的話劇評論了一番之後,白秋雲建議道:「走吧,我們一起去雙盛園打牙祭。嘗嘗他們的駝蝦抱珠。」

在雙盛園樓上清雅的餐室入座之後,李乃之堅持要大傢伙出飯費。白秋雲不高興地反對:「知道你要出錢,今天我就不到這裡來。」一邊說著竟又紅了眼圈。眼看冷了場,李紫雲折衷道:「我是姐姐,今天我做東。我們大家都高高興興的,都莫再做怪。」一面說著,把眼睛朝弟弟狠狠地剜過去。李乃之只好補救著:「那好,今天我們就要姐姐做東,下一次輪到秋雲,我一定來。」

吃過駝蝦抱珠,李乃之送兩位女客回家。走過教堂,快到竹園門口的時候,他告辭說要去舊書攤上看看。李紫雲又瞪起眼睛來:

「又做怪!晚一刻去舊書就賣光了麼?」

白秋雲回手拉過李紫雲:「雲姐,我們走,我們莫強迫他,我們竹園太小裝不下華光中學的高材生。」

李乃之漲紅了臉立在兩個女人的對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眼看著李紫雲和白秋雲手挽手的走過去。李紫雲一邊走一邊又回頭補了一句:

「獃子!」

一九二八年初夏的太陽,在雲縫中斜斜地照著幽靜的聖堂街,偶爾往來的行人和乘黃包車的客人。大都是些衣衫整潔的先生和太太。透過翠綠的竹林,可以看到竹園深處那幢精緻的小樓,不遠處聖母堂一聲聲安詳沉穩的鐘聲,像是飄到這幽靜中來的落葉。在這一片寂靜中,一九二八年初夏的太陽,把一個剛剛演了一齣悲劇的年輕人的身影斜斜地投射在馬路上。

其實,李乃之說去舊書攤看看是一句託辭。舊書攤他去過不知多少次了,而且在那些成堆的爛書中,被他找到一本撕了封面的《共產黨宣言》和一本瞿秋白的《餓鄉紀程》這兩本政府嚴厲禁止的書,被他如獲至寶的珍藏著,如饑似渴地反覆翻閱著。他只在極秘密的情形下給兩位最要好的同學傳閱過,那兩位同學告訴他,學校裡教國文的陳先生也有幾本這樣的書。於是,他們把自己的書拿去和陳先生交換,幾次交換之後,他們已經無形之中成為一個秘密的學習小組。平靜的陳先生微笑著對自己的學生說,明朝的李贄有句名言,叫做「人生最大快樂事,莫過於雪夜閉門讀禁書」。書本上那些燙人的句子,這種神秘而又令人激動的行為,極大的吸引著李乃之,使他不由得常常想起啟蒙老師趙伯儒,和趙伯儒在銀城中學舉辦的「青年讀書會」。今天下午,他正是和幾位同學約好要去陳先生家見面的。陳先生有言在先:這種事情絕不可再告訴第二人,包括自己的父母和親人。

所以,一九二八年初夏的那個午後,李乃之並沒有在聖堂街幽靜的竹園門外像煩惱的少年維特一樣徘徊不已,他看著姐姐和白秋雲走進竹園後,便急匆匆地趕去參加那個秘密的集會。

走進燈草巷五號院那間低矮陰暗的竹篾房時,興奮的同學們早已經聚齊了。陳先生雙目失明的老母親,還是像往常那樣坐在桌子旁邊的竹椅裡,微微地仰著一張慈祥的面孔。在老人腿邊的桌子下面,那對死了母親的雙胞胎兄弟正在嘰嘰喳喳地玩遊戲。哥哥大男的手中拿著爸爸批改作業的紅毛筆,在弟弟二男的臉上畫出一副眼鏡和兩撇八字鬍,然後咯咯地笑著說:「你是個打爛仗的劉司令!」弟弟奪過毛筆來:「我才不當劉司令!我長大學爸爸當先生,專打你的手掌心!」於是屋子裡的人就都笑起來。雙目失明的老太太抹著眼角的淚水笑道:「連娃兒些都嫌劉司令的名聲不好聽。」

大家各抒己見地討論了一個下午,等到肚子咕咕叫起來的時候,陳先生的母親懇切地挽留同學們吃晚飯。她指著灶上的飯鍋微笑道:「我們今天是真的打牙祭呦!」大家都笑著說聞到臘肉的香味了,都說紅苕米飯加臘肉硬是香得很,都說師奶的泡菜最可口。然後大家就紛紛拿出自己特意帶來的各種小菜、食品放到飯桌上。同學們都知道陳先生的家境,都想借這機會讓大男二男高興。陳先生很不好意思地責怪同學們又來破費,並說再這樣以後就不留大家吃飯了。推讓之間李乃之就很慚愧地想起剛才雙盛園的「駝蝦抱珠」來。在陳先生家裡李乃之常常會為一些小事生出很深的感動,他有時會弄不清楚,到底是那些燙人的句子,還是這位雙目失明的老人,更使他堅信了《共產黨宣言》裡的那些道理。

楊楚雄以一個團的兵力橫掃五縣農民赤衛軍的戰績,為他在全省林立的軍閥派系中贏得了不小的名聲。緊接著,他趁勢擴充實力拓展防區,豎起了師長的大旗,這又叫他的同行們刮目相看。正當楊楚雄雄心勃勃招兵買馬的時候,長江上游的那個省份的軍閥們忽然起了爭端,各自在報紙上發了些義正辭嚴的通電,討伐的一方說:

「——某等割據國土,糜爛地方,居心煽亂,擅開戰釁——不得已乃躬行討伐,削平僭偽。苟再予寬容,非但慶父不死魯難未已——我等上為國家統一計,下為全省治安,乃聯合同胞,共申討伐。」

被討伐的一方說:

「——劉總司令已通電下野,方期和平有日——不料彼等正勾結外援,意圖反噬。不惜犧牲桑梓,破壞和平,致演煮豆燃萁之慘——我等為人民計,為軍事計,若不預為之防,無以遏止寇慮。但軍事大計,統一為上,現已公推劉公為聯軍總指揮。田橫五百,尚強海島,少康三千,啟夏中興,本軍有十萬之眾,豈有不能消滅敵寇乎?」

於是,先禮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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