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九思堂絕處逢生李乃敬雙喜臨門的事情,一時間在銀城轟動不已,人們都在爭相傳頌:若不是九思堂總辦李乃敬德義為先絕不停銼,九思堂現在怕是早已名存實亡,早已把一座辛辛苦苦經營了十幾年的金山白白送給了大興公司。白瑞德雖然手段高強,可到頭來還是把網裡的大魚撞脫了。九思堂再一次像神話一樣從那兩座高大的石坊上低下頭來傲視銀城。銀城人怕九思堂,恨九思堂,可又事事仰仗著九思堂。一些人已經眼巴巴地在等著能分享一些通海井的滷水燒鹽巴,動作快的已經悄悄把禮品送到九思堂總櫃上。

就在大家眾星捧月一般的圍在李乃敬身邊賀喜的時候,總辦師爺趙樸庵卻找到綠天書屋來,痛心疾首地遞上一份辭呈。李乃敬看過之後,斷然把辭呈退了回去:

「趙老伯,你這是從何說起?莫不是我有什麼唐突?」

「夢麟,這次通海井雖然絕處逢生大喜過人,可細細一想,也幾乎在毫髮之間就毀了九思堂的基業。這兩年來我是一直主張你賣股的,真是愧對先公對我的知遇之恩,左思右想無顏再吃九思堂的俸祿。我大概是真的老而無用了。」

說著,趙樸庵竟哽咽了聲音。看見老師爺動了真情,李乃敬不禁也紅了眼圈:

「趙老伯,你我多少年來叔侄相稱,多少年來也是相依為命了。如今九思堂上上下下還能說話的也只有你了,你就真忍心丟下我一個人麼?通海井的事若是早幾年就聽你的脫了手,九思堂也不至遭這樣的險境。當年先君在世的時候最忌一個險字,這一次,我也就是在這險字上險些栽了跤,若不是靠了祖宗的蔭庇哪裡還有今天?過了這道險關正不知有多少事要做,用人之際你這根台柱子怎麼能走呢?」

接著,李乃敬不容分說地將趙樸庵扶到坐椅上又說:「趙老伯,這幾天我正有件大事想和你商量。這些年來九思堂積貧積弱,人心散亂。這次通海井銼成見功是個好機會。我正要問問你該怎麼辦才能把那幾個害群之馬整乖些。還有大恆、大通兩家錢莊的債銀,也要有個拖延的對策。」

見此情形,趙樸庵感嘆道:「夢麟,你既這樣說,我就拼上這把老骨頭再陪你幾年。你說的這兩件事,我也想過。債銀的事好辦,通海井水火兩旺,每天冒出來的都是銀子,我們現在若是只說一個拖字錢莊會不高興,我們現在若是再去借,他們反倒會高興,有通海井做保,錢莊的銀子不愁不生利息,該他們賺的銀子早晚要兌現。難辦的是你們九思堂門裡的事情,我只怕你手軟。」

「趙老伯,你只管講。」

「這辦法只有兩個字:惡治。」

「啷個惡治法?」

「早些年人人等著通海井分紅,這些年人人鬧著從通海井退股,如今銼成見功,肯定人人又都急著問分紅的事情。你現在召集族親議事,只談退股,不談分紅,那些叫退股最凶的人自然心虧,自然要賠不是。你莫手軟,你硬逼他退幾股,割了肉的人自然要痛,自然要怕,你抓住帶頭鬧退股的人一絲莫放。二公家裡的乃仁當年因為沒有做成九思堂總辦,一直對你耿耿於懷,這一次他又鬧得最凶,前一個月把自己的股契硬甩到總櫃上,說是等銀子過年,先支走了一半銀子——」

說到這,趙樸庵猛然頓住口看著李乃敬:

「夢麟,你不怕我離間你們族親手足麼?」

「哪裡話,快講!」

「乃仁的那張股契,我從總櫃上頂著你的名字替你拿來了。」說著趙樸庵從袖筒裡取出那張至關重要的紙條來:「有這張支過銀子的股契,你要他退股,他自己覆水難收自然無話可說。等他退了股,你再照半數送還他幾股,仁至義盡,乃仁能不心服口服麼?退了乃仁的股,還怕九思堂人心不齊麼?可這清官難斷家務案,你看這件事情做得做不得?」

李乃敬不由得開懷大笑:「趙老伯寶刀不老啊!」接著又邀請道:「今天莫走,我們一起喝幾杯,這些年來難得這樣開心!」

一九二八年舊曆二月初五,九思堂各門族親接到族長李乃敬的口信:明日總櫃賬房議事。第二天早飯過後,人們爭先而至,總櫃賬房的客廳裡一時間煙霧騰騰笑語喧嘩。大家久談不衰的還是通海井的絕處逢生,還是李乃敬的德義為先,可每個人的笑臉背後都藏了幾分心虛。李乃敬故意把族親們都晾在賬房客廳裡,遲遲不露面。等得越久,人們也就越心虛,不知道今天的事到底怎樣的議法。一直等到半午時分,李乃敬才在師爺和管賬的陪同下冷著臉面跨進客廳。見到九思堂的救星來了,眾人紛紛起身,客廳裡一片問好請安之聲;接著,又是一片說了許多遍的誇讚恭維的話。李乃敬依舊是冷著臉冷冷的對應著,而後在正位的太師椅上坐下來宣佈:

「各位族親,通海井開銼以來凡十二載,近幾年來大家都在嚷退股的事,為這事有人還罵到總櫃賬房上來。今天我請大家來就是想問一問,通海井的股份怎樣退法,何時退股?」

族親們先是一陣靜場,接著皮笑肉不笑地哈哈起來。哈哈過了,開始道歉,說些大人不記小人過的話。其中兩位輩分高的還站起來給李乃敬拱手作揖,說是代大家給夢麟賢侄賠罪了。李乃敬冷冷一笑,拿出那張王牌來:

「也罷,大家都說不提退股就不提。可是乃仁這張支過一半銀款的股契總不能再收回去!」

夾在人縫裡的李乃仁漲紫了一張臉,無言以對。

李乃敬不容置疑地對管賬吩咐道:「二老爺是不是支過一半銀款了。」

「是。」

「二老爺支銀款的時候,是不是說這張股契留著給我揩屁股用?」

「——是。」

「剩下那一半的錢帶來沒有?」

「帶來了。」

「結賬。」

李乃仁的鼻尖上憋出一層汗珠來,客廳裡一片鴉雀無聲。鴉雀無聲之中又響起李乃敬冷冷的聲音:

「乃仁。你嫌這銀子燙手?」

眾目睽睽之下,李乃仁只好走到管賬先生面前,捧起早就包裹好的重重的一包銀元。李乃敬依舊是冷冷的口氣:

「乃仁,按通海井現今的產量算下來,你這張股契一年要有三千銀洋的紅利,現在雖說剩下一半,也還有一千五百塊,拿它揩屁股我嫌太貴。你若是後悔了我就還你這一半股份。」

李乃仁得救了似的放下那包銀洋:「大哥海量,當初是我做事不當——」

客廳裡終於鬆下氣來,大家又都說些乃仁不對,乃敬長兄如父辦事厚道的話。李乃敬還是不笑,又說道:

「為銼通海井我們九思堂負債纍纍,今天還要向各位通融一件事情:通海井第一年賺下的銀款不在分紅之列。先拿出來置備新的井灶器具,修整輸滷筧管,還奉燃眉之債,一年之後再按股分紅。現在還不是我們九思堂透氣的時候,還要大家齊心協力過了這道難關,九思堂才算是真正能站穩腳跟。」

族親們哪裡還有人敢說不字,客廳裡又是一片附和之聲。李乃敬這才終於放出笑臉來:「乃仁退回的股份我出本金買給三公名下。現在九弟、八妹都在省裡讀書,花費太大,靠紫痕一個弱女子供給不起。」

大家自然又是一片附和,又是稱讚乃敬秉公無私體恤孤寡,是德義之舉。穩操勝券的李乃敬和趙樸庵相視一笑。隨後邀請道:

「今天大家都莫走,通海井銼通成功我們九思堂早該置酒慶喜,今天我來做東,在崢泓館午宴。」

話音一落,族親們又都笑起來。李乃敬的家宴精美無比,堪稱銀城一絕,只要聽一聽也會引出口水來。

在依山面水的九思堂園林府邸中,崢泓館最是一個心曠神怡的去處:一通五間的敞廳用竹紗窗分為內外兩廳,一排十二扇軒窗面臨映柳湖,湖上荷葉滿塘;抱秋半島垂柳依依,環湖的遊廊掩映在萬竿修竹之中;遠處的銀溪在叢山中曲折蜿蜒,背後的玉泉山青松覆蓋,陣陣松濤與一股引入映柳湖中的淙淙泉水,終日混聲如歌。崢泓館敞廳的門柱上是一幅怡然明淨的對聯:

四序和神清潔

一堂水色山光

一九二八年舊曆二月初六,九思堂各門族親濟濟一堂,在崢泓館內趁著滿目怡然的早春景色,舉杯邀飲,與天地同樂。剛剛經歷過的那場險風惡浪就如一陣襲來的疾雨,雨過天晴山光水色竟是分外的喜人。李乃敬喜滋滋地舉起杯來:

「今天趙老伯酒興極佳,願為大家吟詩助興!」

趙樸庵滿面紅光的站起身口中連說「獻醜獻醜」,而後略略沉思,便以箸擊掌抑揚頓挫的吟唱起來:

莫聽穿林打葉聲,

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

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

微冷,

山頭斜陽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

歸去,

也無風雨也無晴。

一曲《定風波》博得滿堂采聲。抑揚頓挫之中,李乃敬覺得今天這場酒讓人一吐胸中塊壘,多少年來的晦氣竟是一掃而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