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當年白瑞德在美國威斯康星大學傷心地接到父親病故的電報,斷絕了學費來源的時候,決沒有想到自己日後竟會擁有了這座美麗高雅的白園。一九○五年,白瑞德十五歲時,在一千八百餘名考生中,以第二十名的成績考入總督府籌辦的商礦實業學堂。老父以年僅三十石租穀的收入,勉力支撐著他每年一百兩銀子的學費。三年後白瑞德又考取了總督府勸業道選送到日本的公費留學生,可惜只能學農。父親從此不再負擔兒子的學費自然高興,可白瑞德卻因為由學礦業而被迫改學農業十分的不情願。到了東京以後,眼界大開,一年之後十九歲的白瑞德竟自做主張,毅然放棄在日本的公費保障,丟下東京私立大學的學籍,考入美國威斯康星大學米爾沃基分校地質系。一個多月以後,白瑞德離開所乘的神戶丸。在弗蘭西斯科進港靠岸。白瑞德興致勃勃棄舟登岸,在舊金山盤桓數日,接著,又轉乘火車橫跨美國大陸,來到地球背面的密執安湖邊上,直到這時才把這個既成事實寫信轉告家人。老父親沒有辦法,只好勒緊腰帶源源不斷地把銀子隔海越洋,匯到一個鬼也不識的地方去。

所謂人有旦夕福禍,正當白瑞德本科畢業拿了地質學學士學位,繼續攻讀碩士的時候,就接到了那封父親病故的電報。白家只有他這一個兒子,一切事情都要等他回去辦理,左思右想,白瑞德只好向授業的導師傑佛遜教授請假回國。白瑞德沒有想到,這竟成了他一生的轉折。

白瑞德離開米爾沃基,再次乘火車橫貫美國,再次來到舊金山。儘管傑佛遜教授一再挽留,臨行前還設家宴款待,甚至答應如能再回威大就讀,將為他爭取全費的獎學金。可白瑞德心底明白,此次回國除了喪事之外,還有家父在原籍為自己定下的一門婚事要應付,洋人們哪裡懂得兩千年來中國人在這一婚一喪之間被纏住了多少生命,天曉得還能不能返回威大完成學業,心中不免有些心灰意冷。白瑞德在舊金山登上加利福尼亞號商船告別北美大陸,遙望海天渺茫,不禁生出些「此去經年應是良辰美景虛設」的感慨來。白瑞德並不知道,命運之神正等在加利福尼亞號的酒吧裡朝他微笑。

單調的航海生活把乏味的乘客們不是趕到甲板上。就是逼進酒吧間。白瑞德並無同行的夥伴,隨身所帶的一本新出版的德萊塞的《金融家》也早已看過兩三遍,再無興趣翻它。這一天,白瑞德無意間受人邀請,加入了一個因為暈船之苦而造成的三缺一的牌局。一圈牌下來,白瑞德知道自己的搭檔高斯先生竟有一個地道的中國名字,叫做高漢卿,而且還會操洋腔說中國話。再一圈牌下來,高斯先生喜出望外地遇到一位威斯康星大學的校友,並知道竟是和搭檔同去中國的同一個省份。白瑞德這才瞭解,自己遇見了一位被德萊塞先生所諷刺,但卻為自己所羨慕的商人——密斯特高是美孚洋行駐省分行的大辦(經理)。於是白瑞德抖擻精神奮力迎戰,幾圈橋牌下來,竟然和高斯先生連連奪關飽囊而歸。惹得高斯先生連連用中國成語誇獎他:「少年老成!少年老成!」

就這樣,從太平洋的西岸到太平洋的東岸,白瑞德與高斯先生由牌友而校友,由校友而朋友,等到船靠黃浦港的時候,竟有幾分無話不談的意思了。離開加利福尼亞號的時候,高斯先生盛情邀請白瑞德與他再度結伴,同乘美孚洋行租用的油船,沿長江溯流回省。在美孚的油船上高斯先生告訴白瑞德,現在英國的亞細亞公司和美國另外的一家德士古公司,正在沿著長江兩岸與美孚激烈競爭。美孚早就有意開拓長江上游銀城一帶的新市場,但苦於沒有得力的經銷商,眼看就要被亞細亞和德士古搶先。高斯先生指著貨倉裡滿滿的箱子說:

「白先生,你看這滿滿的一船,裝的都是銀子。我們美孚的煤油每五加侖裝一聽,每兩聽一對裝箱。每兩聽的零售價格是九元九角,每賣掉一對,經銷者可以得到四角的傭金,每月銷售三千對就可以得到傭金一千二百塊銀洋。據我們對銀城和它周圍幾縣市場的估計,每月的銷售量至少在四萬到五萬對之間,打一個大大的折事;每月如果銷售三萬對,那就是一萬二千塊銀洋的純放入。這還不包括洋行每半月才收一次售貨款,這期間貨款的投放生息還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我們再加上亞細亞和德士古競爭的因素,就算是三家平分秋色,一年算下來的傭金收入也在三萬至四萬之間。此外,美孚洋行對於經銷商所領貨物在途及棧房的火險、水險和人力不能抗拒的其他意外損失,全部負責保險。除此而外,還有一條最最重要的保險:在中國經銷美孚的產品,不會受到任何地方官吏和軍人的敲詐。」

在說了這一大套生意經之後,高斯先生爽快的對白瑞德建議:「白先生,如果你願意的話,只要交一萬塊錢的押金,我們之間就可以簽訂合同。我想你只要把打橋牌的聰明拿出三分之一,就可以把這件事情辦好!我歷來相信威斯康星大學的校友!」

一九一三年秋天,從美國威斯康星大學輟學回國的白瑞德,在父親墳前做完了孝子的義務之後,便不顧家人的反對以一萬兩千元的價格變賣了所有的田產。接著又以完婚之舉得到岳父家的五千塊銀洋的陪嫁,把比自己大了六歲的新娘白楊氏娶回家來。隨後,白瑞德一意孤行地把自己的命運和美孚洋行綁在了一起。隨著一盞又一盞美孚燈在銀城點亮,白瑞德的大興公司蒸蒸日上。到了一九二六年二月南京事件爆發,舉國上下抵制英貨。白瑞德抓住時機一舉擠走了亞細亞公司,終於不負校友所望讓美孚獨佔了銀城市場。於是,在銀城鱗次櫛比的石坊和古老的大屋頂中間,顯眼地矗立起一座滿是廊柱和尖頂的哥特式建築。這座三層洋樓通體是用專門採運來的白石雕築,樓前闢了花園又修了荷池、拱橋和噴泉,綠樹蔥蘢之中,廊柱巍峨,白影綽約。白瑞德取其兩意把它叫做白園。想到自己十幾年來福禍相依變幻奇妙的際遇,他不無得意的把那間鑲滿了各色玻璃的大客廳命名為:福禍堂。為了行動快捷,白瑞德又特意購回一部四缸的福特轎車,花一百塊大洋的月薪雇了一位司機兼保鏢。每當洋行有人來銀城,白瑞德都是西裝革履口操洋文汽車迎送,甚至還專雇了一位西餐廚師在家裡,以迎合洋行大員們的口味。日久天長,白瑞德和他的白園就成了銀城人眼裡的西洋景。白瑞德和他的大興公司在那些眾多的老字號的鹽商當中,竟有了幾分鶴立雞群的模樣。

白瑞德心裡很清楚,他如果不能在銀城的鹽業市場上佔有一席之地,他在銀城就永遠不能站穩腳跟,那些鹽商們對他這個暴發戶就永遠會側目而視。為擠進鹽業,白瑞德首先瞄準了銀城落後的手工業式的開採技術和設備。他首倡以鋼絲繩取代汲滷天車上的竹篾索,很快性能優越的鋼絲繩像美孚燈一樣風靡了銀城鹽場,讓白瑞德賺足了鋼絲繩的錢。當別人也跟上來賣鋼絲繩的時候,白瑞德已經又轉向了用蒸汽機車取代畜力、人力的汲滷。他請來了德國工程師反覆研製、修改,終於獲得成功。眼看著十倍功效於畜力的蒸汽機車把滷水從一二百丈深的井底嘩啦啦地提上來,場商們無不趨之若鶩,爭相來向白瑞德倣傚購買。白瑞德憑著經營美孚洋油的經驗,在銀城這塊尚未被現代文明開發過的處女地上呼風喚雨,左右逢源,真有如魚得水的快感。

十五年當中給銀城帶來了美孚燈、鋼絲繩和蒸汽機車的白瑞德,卻一直對銀城人深藏著他的野心,迄今為止他還沒有開鑿和擁有過一口鹽井。在財力不夠十分雄厚機會不夠十分理想之前,他不想打草驚蛇。十五年當中,白瑞德悄悄統計了銀城近千口鹽井的資料:深度、位置、產量、岩層結構和開採時間,他甚至運用自己在威斯康星大學學來的專業,畫了一幅精確的銀城鹽井井位分佈圖。夜靜更深的時分,他常常在白園自己的書房裡激動得難以入睡,他想像著也許終有一天,自己也會像美國的洛克菲勒或是摩根一樣擁有一個自己的財產王國;也許終有一天自己會買下整座銀城。

一九二八年春節之際,忍隱了十五年的白瑞德終於覺得時機和財力都已成熟了。當銀城的鹽商們在剛剛結束的這場暴動之中大傷財力、產品滯銷的時候,白瑞德首先選中了老態龍鍾財力不支的九思堂,作為自己第一個吞併的目標。而且他犀利地選中了通海井這口九思堂最大的債務井,作為他購買銀城的第一個突破口。

十四歲的獨養女兒白秋雲是白瑞德的掌上明珠。倒是夫人白楊氏眼看自己生子無望,近幾年來一直在催丈夫快娶一房姨太太。她的理由很簡單:這麼大的一份家業不能沒有兒子,外國人在乎不在乎我不管,中國人總得有兒子。因為當年丈夫創業起家的時候有自己從娘家帶來的五千塊銀元,所以,白楊氏對現在白家的這份產業很自豪也很看重。但是白瑞德從不把夫人的話當回事,他拒絕的理由也很簡單:我不能在外邊忙得焦頭爛額,回家來再和女人們焦頭爛額,九思堂若不是那二三十個姨娘怕也不會敗得這樣快!對這件事白秋雲也反對,反對的理由更簡單:親媽媽還活著你們就給我找後媽?於是這件「無後為大」的事情就這樣在白家拖著。拖了一陣,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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