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氏家族在銀城的統治和存在,實在是一件太久遠的事情,久遠到任何力量都無法把這座城市和這個家族分開來。在許多年的時間裡,當李乃之和他的同志們以革命的名義發動起一次又一次的疾風暴雨,滅絕了這個家族,從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裡剷除掉這個家族之後,人們終於發現,他們所做過的一切,原來竟是造就了一個傳說。那些所有的疾風暴雨,原不過是為這個傳說平添了許多耐人品味的曲折。那些花容月貌穿著入時的導遊員們噴珠吐玉,向所有不遠千里來到銀城的外國的和中國的旅遊者,起勁地複述著這個傳說:

根據族譜記載:李氏家族最早有名可考的祖先叫做李軼。李軼自稱是春秋時期最著名的哲學家老子李耳的第十二代子孫。漢朝王莽篡權,李軼輔佐光武帝劉秀平定叛異功勳卓著,東漢建武元年(公元二十五年)被劉秀封為固始侯。此後,李氏家族在兩千多年的時間裡綿延不斷,經歷了無數的朝代和戰亂,經歷了無數次的遷移,最後定居在此地,開拓並建立了這座城市,開鑿了這座城市的第一口鹽井。被英國著名的歷史學家李約瑟教授譽為中國科技史上「第五大發明」的,人類第一口以「衝擊式頓鑽鑿井法」獲得的千米超深井,就是屬於李氏家族的產業——在李家舊宅的門前,曾有兩座本市最高大、最華麗的石雕牌坊,被稱做雙牌坊。牌坊上刻有「文官下轎,武官下馬」的聖旨。這雙牌坊是為了表彰李氏祖上曾有父子二人兩代都中了進士,封了高官,而奉旨建立的。在雙牌坊和大門之間。還曾有一棵五百年的枝葉繁茂的古槐,因此,「古槐雙坊」就成為「銀城八景」之中的第一景,古槐雙坊就成為我們這座城市的象徵——

但是在一九二八年一月,李氏家族的族長李乃敬。卻憂心忡忡而又極其固執地抗拒著這個後來的傳說。

一九二八年一月,舊曆正月初六,李紫痕把線香按到臉上去的那個早晨,李乃敬在六妹紫痕的屋裡只稍立片刻就一語不發地退出來,一團鬱悶橫梗於心,只覺得胸間隱隱作痛。雙牌坊九思堂李家數百年來在銀城富甲一方,考取功名為官做宦的子弟不計其數。歷代先祖解囊相助,幫不相干的貧家子弟入庠就讀的也不計其數。可如今李家本家的子弟去讀書,竟要有人毀容吃齋、節衣縮食才供得起了。真是愧對列祖列宗,真是丟盡了祖宗的臉——想不到詩書傳家,禮儀繼世的家風,竟要靠一個毀容吃齋的女人來傳承。六妹紫痕固然剛烈可敬,可九思堂傳到自己手中也真正的是山窮水盡了——

一九二八年一月,舊曆正月初六,當李乃敬憂心忡忡地沿著遊廊繞過映柳湖,順著八隻花缸夾道的石階踏上萬香坪的時候,猛然間在萬香坪紛亂的桃枝裡聽見一陣開懷的大笑。李乃敬威嚴地咳了一聲,桃林裡的兩個丫環即刻收住聲音倉皇地跑了出來,手裡拿著剛剛剪下來的桃枝垂首立在花廳的簷柱下邊。李乃敬不做聲也不停步,只把目光鋒利地掃過去,無意中卻瞥見簷柱上那副黑漆襯底的灑金雕字楹聯:

庭院笙歌邀月夜

園林桃李醉花天

在九思堂這座偌大的園林府邸中,有無數的題刻、匾額、楹聯,其中李乃敬最不喜歡的楹聯就是這一副。李乃敬嫌它對李家的富貴太過極盡誇讚之能事。可是在九思堂上上下下,甚至連一些年長的僕人們都知道,這副楹聯是當年曾祖老太爺在世的時候,最為得意逢人便講的一段佳話。那一年,銀城一帶大旱兩載饑民盈野。老太爺在銀溪的渡口上拾回一個餓昏了的乞兒,用米湯把乞兒灌醒之後,那孩子竟說不出姓甚名誰,說不出家在何處,只知道自己的乳名喚做秋兒,只知道隨父母逃荒出來不久,父母二人都先後餓死了。老太爺於是將這乞兒收為義子,取名浮生,送進族學裡去讀書。想不到這孩子讀起書來竟是百般伶俐千般聰明,十年苦讀學成赴考,院試,鄉試,會試,殿試,連連中榜,到最後竟高中進士,兩年後點了道台。做了道台大人的浮生對老太爺感恩不盡,視如再生父母比做佛陀現世。每年老太爺做壽,浮生都恭恭敬敬送一筆驚人的壽禮,猶覺不盡孝心。後來老太爺手裡擴建宅邸的時候,興建了映柳湖、萬香坪和這座花廳。做了道台的浮生便千里迢迢差人來預量簷柱,特製了這副灑金雕字的楹聯,又千里迢迢差專人送來恭賀華建落成之喜。這個幾乎類似人間神話的故事在銀城久傳不衰。當年老太爺在世的時候更是笑口常談。可李乃敬卻覺得這個做了道台的乞兒,骨子裡畢竟還是個乞兒,見了富貴心頭筆底便是遮攔不住的貪想,竟弄出「醉花天」這樣唐突自誇的句子來。李家子弟若不是躺在這「醉花天」裡整日的花天酒地,也不至於敗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李氏族長李乃敬,在中國古往今來無數帝王將相才子碩儒之中,惟獨敬仰文正公曾國藩。他書房的案頭上一年四季永遠擺著一套《曾文正公全集》,每每開卷必是文正公「家書」「日記」「詩文」「奏摺」「禮札」之類。書房迎門的牆壁上是李乃敬親筆書寫的一副讚頌文正公的四字聯句:

聖人所謂

君子如斯

他甚至請人仿畫了一幅曾國藩的肖像掛在書案之側。辛亥之後沒有了皇帝,眼看著各種各樣的「大帥」、「總統」在中國走馬燈一樣的你來我往,反使得李乃敬更加深了對文正公的崇敬。他確信,中國正是少了像曾國藩這樣的一位古今完人來做國家的棟樑,潮流的砥柱。一九二七年十二月銀城五縣的那場暴動,更讓他深憂時事的艱辛:國運衰微,社稷分崩,華夏之大已無一寸淨土可容修身齊家者來立足了。可眼見得家族裡的子弟們除去錢財享樂四字之外,竟沒有一個省事的,竟沒有一個曉得坐吃山空的。倒是三公家裡的姐妹三個,無父母來嬌慣,無錢財可揮霍,反倒長出些志氣來。六妹紫痕為了讓紫雲、乃之求學上進,為了守住三公殘留下來的這點家業,竟能下得毀容吃齋這樣的狠心。李乃敬震驚之餘,一掃往日紫痕對自己拂逆不從的不滿,他決心成全這個女人,替她分擔紫雲、乃之的學費,也算是不辜負十六年前那個託孤人的一片苦心。日後說不定還要靠九弟乃之學成之後來振興九思堂的家業。

一九二八年一月舊曆正月初六,以曾國藩為古今完人、萬世師表的李氏族長李乃敬,並沒有意識到他全部的憂心忡忡和重振家業的想法,最終都將因為他的一廂情願而落空,最終都將變成一些鮮紅和粉白的顏色塗到石牆上去。所以,一九二八年一月,舊曆正月初六的那個上午,李乃敬從六妹紫痕的房裡黯然神傷地退出來,在映柳湖湖旁的遊廊之中逶迤而過,拾級踏上萬香坪威嚴地輕咳了一聲,鋒利地掃視了一瞥之後,按照多年的習慣走向他心愛的「綠天書屋」——那是李府宅內無數的華堂富室中,他唯一心愛的養心靜思的去處。

綠天書屋原來並沒有這個雅緻的名字,原來也是一副雕樑畫棟的富貴氣,李乃敬做了九思堂總辦掌管了家族事務之後,便把書屋拆了重新翻修成現在的樣子。一律的白牆灰瓦,所有的簷柱、樑椽都不上漆著色,除去做工精細之外,一切惟求樸素清淡。坐在書案之側推窗所見是幾株高過屋簷遮天蔽日的濃綠的芭蕉,所以李乃敬便把它題做「綠天書屋」。在書案對過的西壁白牆上,一副中堂聯句端掛正中,與李乃敬整日對面相視。這是當年朝中的禮部尚書范運鵬大人送給祖父的墨寶,蒼老古拙的隸書揮灑出兩行大氣恢宏的聯句:

日月兩輪天地眼

詩書萬卷聖賢心

在九思堂無數的楹聯當中,李乃敬最喜歡的只有這一副。李乃敬覺得這兩句話實在是可以與天地共存,可以萬世流芳的。李乃敬並沒有意識到,這兩句大氣恢宏的詩句,有一天會和他的天靈蓋一起飛進到老軍營校場對面的石牆上。

一九二八年一月,舊曆正月初六的上午,李氏族長李乃敬掀起青緞棉簾走進心愛的綠天書屋,一股暖氣撲面而來。書桌前面黃銅火盆裡剛剛燒盡的木炭正在現出一層輕輕拂動著的灰白色,烏木條案上的雲紋青銅博山爐裡正裊裊地散出一絲爽心的檀香。李乃敬試了試茶几上的紫砂壺——正還有些微微發燙,他端起茶壺來輕輕地呷下一口。自從銀城名醫林金墨先生說過他胃有虛寒宜飲紅茶之後,李乃敬一年四季都只喝上等的滇紅。李乃敬放下茶壺神思未定,就聽見門外有人在叫:「夢麟。」

聽聲音李乃敬知道來人是老師爺趙樸庵。趙樸庵原是科舉廢除之前最末一科的秀才,光緒三十年之後廢科舉興新學,眼見讀子日的功名已斷,便應先父之邀做了九思堂的師爺。趙樸庵深感知遇之恩,對九思堂忠心耿耿,盡忠竭力,辦事從來老謀深算。父親死後,李乃敬舊情難忘,仍留下趙樸庵在身邊做總辦師爺,而且以長輩相敬,趙樸庵也就愈發的兢兢業業,一絲不苟。如今九思堂上下只有趙樸庵一人對李乃敬不稱老爺,而是按長輩的身分直呼其字。

聽見應答,趙樸庵端著一枝白銀水煙桿款步走進綠天書屋對李乃敬稟告:

「夢麟,楊師長差人給你送來壽禮。」

「哪個楊師長?」

「楊楚雄。他今天隨禮送來的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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