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課堂前的石階上坐著,從懷裡掏出母親照片來悄悄地跟她說。

「母親,爹愛著你的時候兒是怎麼跟你說的呢?他也講個美麗的,暗示的故事給你聽的嗎?他也是像我那麼膽怯的嗎?母親,你為什麼要生一個膽怯的兒子哪?」

母親笑著說:「淘氣的孩子。沉默地戀著不也很好嗎?」

我悄悄地哭了,深夜裡跑到這兒來幹嗎呢?夜風是冷的,夜是默靜而溫柔的;在幸福和憂鬱雙重壓力下,孩子的心是脆弱的。

彈著mandolin,低低地唱著,靠在墓碑上:

我的生命有一個秘密,

一個青春的戀。

可是我戀著的姑娘不知道我的戀,

我也只得沉默。

天天在她身邊,我是幸福的,

可是依舊是孤獨的;

她不會知道一顆痛苦的孩子的心,

我也只得沉默。

她聽著這充滿著「她」的歌時,

她會說:「她是誰呢?」

直到年華度盡在塵土,我不會向她明說我的戀,

我也只得沉默!

我低下了腦袋,默默地。玲姑娘坐在前面:

「瞧哪,像憂鬱詩人萊諾的手杖哪,你的臉!」

「告訴你吧,我的秘密——」可是我永遠不會告訴她真話的。「我想起了母親呢!」

便又默著了,我們是時常靜靜地坐著的。我不願意她講話,瞧了她會說話的嘴我是痛苦的。有了嘴不能說自家兒的秘密,不是痛苦的啞子嗎?我到現在還不明白,為什麼我那時不明說;我又不是不會說話的人。可是把這麼在天真的年齡上的純潔的姑娘當作戀的對象,真是犯罪的行為呢。她是應該瑪利亞似地供奉著的,用殉教者的熱誠,每晚上為她的康健祈禱著。再說,她講多了話就喘氣,這對於她的康健有妨礙。我情願讓她默著。她默著時,她的髮,她的閉著的嘴,她的精緻的鞋跟會說著比說話時更有意思的悄語,一種新鮮的,得用第六覺去諦聽的言語。

那天回去的路上,塵土裡有一朵殘了的紫丁香。給人家踐過的。她拾了起來裹在白手帕裡邊,塞在我的口袋裡。

「我家裡有許多這麼的小紫花呢,古董似的藏著,有三年前的,乾得像紙花似的。多久到我家裡來瞧瞧吧。我有媽的照片和我小時候到現在的照片;還有貴重的糖果,青色的書房。」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把那天的日記抄在下面:

五月二十八日

我不想到爹那兒去,也不想上母親那兒去。早上朋友們約我上麗娃栗妲搖船去;他們說那邊兒有柳樹,有花,有快樂的人們,在蘇州河裡邊搖船是江南人的專利權。我拒絕了,他們說我近來變了,是的,我變了,我喜歡孤獨。我時常獨自個在校外走著,思量著。我時常有失眠的晚上,可是誰知道我怎麼會變的?誰知道我在戀著一位孤寂的姑娘!母親知道的,可是她不會告訴別人的。我自家兒也知道,可是我告訴誰呢?

今兒玲姑娘在家裡伴父親。我成天地坐在一條小河旁的樹影下,啞巴似的,什麼事也不做,戴了頂闊邊草帽。夏天慢慢兒的走來了,從那邊田野裡,從布穀鳥的叫聲裡。河邊的草像半年沒修髮的人的鬍髭。田岸上走著光了上半身的老實的農夫。天上沒一丁點雲。大路上,趁假日到郊外來騎馬的人們,他們的白帆布馬褲在馬背上閃爍著;我是寂寞的。

晚上,我把春天的衣服放到箱子裡,不預備再穿了。

明兒是玲的生日,我要到她家裡去。送她些什麼禮呢?我要送她一冊戴望舒先生的詩集,一束紫丁香,和一顆痛苦著的心。

今晚上我會失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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