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坐在大理石上,和她一同地,聽著那寂寂的落花,靠著墓碑。說她不愛說話的人是錯了,一講到母親,那張契默的嘴裡,就結結巴巴地泛溢著活潑的話。就是緘默的時候,她的眼珠子也會說著神秘的話,只有我聽得懂的話。她有近代人的敏感,她的眼珠子是情緒的寒暑表,從那兒我可以推測氣壓和心理的晴雨。

姑娘們應當放在適宜的背景裡,要是玲姑娘存在在直線的建築物裡邊,存在在銀紅的,黑和白配合著的強烈顏色的衣服裡邊,存在在爵士樂和neon light裡邊,她會喪失她那種結著淡淡的哀愁的風姿的。她那蹙著的眉尖適宜於垂直在地上的白大理石的墓碑,常青樹的行列,枯花的淒涼味。她那明媚的語調和夢似的微笑卻適宜於廣大的田野,晴朗的天氣,而她那蒙著霧似的視線老是望著遼遠的故鄉和孤寂的母親的。

有時便伴著她在田園間慢步著,聽著在她的鞋跟下揚起的戀的悄語。把母親做中心點,往外,一圈圈地劃著談話資料的圓。

「我頂喜歡古舊的鄉村的空氣。」

「你喜歡騎馬嗎?騎了馬在田野中跑著,是年輕人的事。」

「母親是死在西湖療養院的,一個五月的晚上。肺結核是她的遺產;有了這遺產,我對於運動便是絕緣體了。」說到肺結核,她的臉是神經衰弱病患者的。

為了她的健康,我憂鬱著,「如果她死了,我要把她葬在紫丁香塚裡,彈著mandolin,唱著蕭邦的流浪曲,伴著她,像現在伴著母親那麼地。」——這麼地想著。

戀著一位害肺病的姑娘,猛的有一天知道了她會給肺結核菌當作食料的,真是痛苦的事啊,可是痛苦有嗎用呢?

「那麼,你幹嗎不住到香港去哪?那兒不是很好療養院嗎?南方的太陽會醫好你的。」我真希望把她放在暖房裡花似的培養著哪——小心地在快枯了的花朵上灑著水——做園丁是快樂的。我要用紫色的薄綢包著她,蓋著那盛開著的花蕊,成天地守在那兒,不讓蜜蜂飛近來。

「是的,我愛香港。從我們家的窗子裡望出去,可以看到在細雨裡蛇似地蜿蜒著維多利亞市的道路,我愛那種淡淡的哀愁。可是父親獨自個兒在上海寂寞,便來伴他;我是很愛他的。」

走進了一條小徑,兩邊是矮樹紮成的籬子。從樹枝的底下穿過去,地上有從樹葉的空隙裡漏下來的太陽光,螞蚱似的爬在蔓草上;蔓草老纏住她的鞋跟,一纏住了,便輕輕地頓著腳,蹙著眉尖說:

「討厭的——」

那條幽靜的小徑是很長的,前面從矮籬裡邊往外伸著蒼鬱的夏天的灌木的胳膊,那迷離的葉和花遮住了去路,地上堆滿著落花,風呂草在腳下怨恨著。俯著身子走過去,悉悉地,踐著混了花瓣的鬆土。猛的矮籬旁伸出枝薔薇來,枝上的刺鉤住了她的頭髮,我上去幫著她摘那些刺,她歪著腦袋瞧。這麼一來,我便忘了給薔薇刺出血來的手指啦。

走出了那條小徑,啊,瞧哪!那麼一大片麥田,沒一座屋子,沒一個人!那邊兒是一個池塘,我們便跑到那兒坐下了。是傍晚時分,那麼大的血色的太陽在天的那邊兒,站在麥穗的頂上,藍的天,一大塊一大塊的紅雲,紫色的暮靄罩住了遠方的麥田。水面上有柳樹的影子,我們的影子,那麼清晰的黑暗。她輕輕地喘著氣,散亂的頭髮,桃紅的腮幫兒——可是肺病的徵象哪!我憂鬱著。

「廣大的田野!」

「藍的天!」

「那太陽,黃昏時的太陽!」

「還有——」還有什麼呢?還有她啊;她正是黃昏時的太陽!可是我沒講出來。為什麼不說呢?說「姑娘,我戀著你。」可是我膽怯,只輕輕地「可愛的季節啊!」這麼歎息著。

「瞧哪!」她伸出腳來,透明的,淺灰的絲襪子上面爬滿了毛蟲似的草實。

「我——我怎麼說呢?我要告訴你一個故事。從前有一位姑娘,她是像花那麼可愛的,是的,像丁香花。有一癡心的年輕人戀著她,可是她不知道。那年輕人天天在她身旁,可是他卻是孤獨的,憂鬱的。那姑娘是不十分康健的,他為她掛慮著。他是那麼地戀著他,只要瞧見了她便覺得幸福。他不敢請求什麼,也不敢希冀什麼,只要她知道他的戀,他便會滿意的。可是那姑娘卻不知道;不知道他每晚上低低地哭泣著——」

「可是那姑娘是誰哪?」

「那姑娘——那姑娘?是一位紫丁香似的姑娘——是的,不知在哪本書上看來的一個故事罷咧。」

「可愛的故事哪,借給我那本書吧。」

「我忘了這本書的名字,多久找到了便帶給你。就是找不到,我可以講給你聽的。」

「可愛的故事哪!可是,瞧哪,在那邊兒,那邊是我的故鄉啊!」蒙著霧似的眼珠子望著天邊,嘴犄角兒上掛著夢似的笑。

我的戀,沒誰知道的戀,沉默的戀,埋在我年輕的心底。

「如果母親還活著的話,她會知道的;我會告訴她的。我要跪在她前面,讓她撫著我的頭髮,告訴她,她兒子隱秘的戀。母親啊!」我也望著天邊,嘴犄角兒上掛著寂寞的笑,睜著憂鬱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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