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席拉諾斯緊緊抓著船欄的邊緣,高興地睜大了眼睛。「諸神在上,他們都來了。」他興奮地叫道。一艘從納西島海岸駛來的快船向他的船隻疾馳而來。那艘船正是艾德萊斯提亞號——就是幾個月前他們放進納西安水域,上面載著德謨斯姐姐的那艘。他目不轉睛地望著來船的甲板,確信他能再一次看到她——他也確實看到了,卡珊德拉正坐在欄杆上,手上握著一根纜繩。還有一個人,那人是……「她的母親也在!」席拉諾斯見到了船上的人,倒吸了一口氣。如果能把她們都抓起來,等到教會下一次聚會的時候,押著她們在眾人面前現身——那該是怎樣的壯舉啊。

「他們正在加速,馬上就要撞上了。」一名船員恐懼地說。

「等他們靠近。」席拉諾斯回答,同時也看到,艾德萊斯提亞號確實正朝他們的舷側飛馳而來,那銅質的船角在陽光下散發出光芒。「然後向前後的友船發出信號,就這麼放它過來,把這艘破船包圍起來,撞個粉碎。」

「遵命,執政官。」船員應道。

「德謨斯的姐姐和母親馬上就要披枷帶鎖啦。」席拉諾斯興奮地對著附近的一個船員說道。「至於其他倖存者,就拿繩子把他們和鉛塊捆在一起,扔進水裡,繩子要長一些,好讓他們在幾乎能夠到水面的地方撲騰一陣——這樣他們就可以用手抓到空氣,但是嘴巴卻呼吸不到。啊,看著一個人淹死可是件美事。看他們溺死在希望的邊緣,那就更妙了……對一個溺水的人來說,在接近死亡時心跳所花的時間,一定會讓他覺得有一輩子那麼長!」

在他身後,手下的水手和士兵們陷入一片混亂。「怎麼了?」他轉過身來,怒氣沖沖地朝他們吼道。然而,在他們回答之前,他就看到了——前後的兩艘船都到哪裡去了?他的船後的水域已是空蕩一片。船尾現在正在那處滿是峭壁的岬角後面。而前方卻什麼也沒有——領頭的船已經駛過了那裡多山的海岸線,不見了蹤影。現在,他的船已經落了單。當他想到他的封鎖船環時,信心就像是被浪頭打垮的濕沙一樣,崩潰了。接著,他的視線落在了納西安海岸線的某處,才終於明白過來。

「盲區……」他啞聲道。

接著,席拉諾斯抬頭看去,只見納西安人的船以驚人的速度斬開了波濤,像斧頭一樣劈開了旗艦的舷側。他看到了那艘船上水手們包含怒意的目光,還有那個在陽光下容光煥發的老船長,德謨斯的姐姐坐在欄杆上,就那麼直直地盯著他。哦……哦……哦哦!水手們狂熱的號子打在他的耳鼓之上,號子的節奏越來越快。

海水奔涌咆哮,浪頭上泡沫翻湧。

「準備迎擊!」一個船員的吼聲越過了浪濤聲。

然而,這對於席拉諾斯而言已經沒什麼用了。艾德萊斯提亞號的沖角一頭頂進了旗艦的木料之中,撞穿了甲板的欄杆。當甲板在他腳下裂開時,席拉諾斯哀號起來。當他一頭撲到艾德萊斯提亞號的銅質沖角上之後,他的身體瘋狂地戰慄起來,他的腹部頂到了沖角鋒利的邊緣,身子癱在了那裡。突然間,席拉諾斯感到自己的身體失重了。不多時,他跳入冰冷的、咆哮著的海水中。在黑暗的海水和那暴風般的泡沫中,他踢著腿,想要浮出水面。奇怪的是,他的動作並沒有起效。然後,他才注意到,有道道紅煙從下面升起。他低頭望去,看到那一堆破爛的皮膚和腸子像章魚的爪子般游弋著——他的下半身已經消失了。片刻的困惑之後,他才發現了自己身體的另一半——那部分肉體就在不遠處:它慢慢地向海床的方向漂去,上面的腿還在抽搐。海面上,是兩艘船的巨大陰影,艾德萊斯提亞號向著開闊的海面駛去,船尾散落著帕洛斯旗艦的殘骸。

席拉諾斯突然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猛拽著他的皮膚和腸子,於是他又往下看,只見一群魚在那裡,正撕扯咀嚼著它們血淋淋的新食物。一切麻木的感覺突然消失了,一陣熾烈而火辣的疼痛從他餘下的半身中湧出。他意識到自己是對的:對於溺水的人來說,最後幾次心跳的時間,確實就像一輩子那麼長。

戴面具的人們沉默了一陣,默默地數著周圍人群中的空位。暗室的門砰的一聲打開了,另一個蒙面教眾沖了進來。他急促的腳步聲和聳動的肩膀表明情況不妙。

「她逃走了。那個該死的婊子又逃走了,那個母親也是。」

「那席拉諾斯呢?」

「席拉諾斯的屍體現在就躺在海底呢!」

他們驚慌失措地低語起來,接著,一個人大吼出聲,打斷了他們。「她現在正往哪裡去?」

「龍潭虎穴——」信使說道,「斯巴達。」

眾人的失意變成了一股蜂起的狂熱。「那麼我們應該通知那頭赤眼獅子才是。」

艾德萊斯提亞號在秋日的寒風中破浪前行,劈開的波峰在海面上泛起了陣陣泡沫。萊薩用一根套腰索把自己懸在船頭,正從木料中拔出席拉諾斯船隻的殘片,並鑿掉了沖角前留下的那些晒乾的殘渣——留下它們的,是之前死在這塊沖角下的敵人。

卡珊德拉和密里涅站在船尾的陰影之中。她感到了母親的不安。「席拉諾斯死了,帕里安的包圍圈將會崩潰。最主要的是,阿斯帕西婭又聰明又強大。她會盡忠職守,替你照顧納西安人的。」

密里涅緩慢地點頭,她回應的方式表明,自己並不想談這件事。阿斯帕西婭是一名從克勒翁治下逃離雅典的難民,而她自願接替了密里涅的位置,出任納克斯的執政官。「卡珊德拉,我會一直為納克斯人而擔憂,但我現在想的並不是他們,而是即將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東西。」她的目光在黑暗而又廣闊的陸地輪廓上掃視著:那裡是從拉科尼亞海岸伸出的三個岩岬中的第一個。「從地圖上看,我們現在看到的是拉科尼亞。但我的心看到的,是一片亡靈橫行的土地。」

卡珊德拉全身都在戰慄。她突然想起,自己還有一件事沒有和母親說:尼科拉歐斯所說的真相。

「在我們著陸之前,有件事情我必須弄清楚。」她說。

密里涅整個人僵在了那裡。

「我到底是誰?我以為是我父親的那個人不過是我的監護人。」

密里涅的下唇顫抖著。她試著開口說話,卻又抽泣起來。

卡珊德拉抓住了她,緊緊地抱著她,又吻了吻她的頭。「我的問題問完了,但你現在不必回答我。等你覺得是時候了,再告訴我也不遲。」

密里涅點了點頭,在卡珊德拉的懷裡一動不動。

就在此時,一陣腳步聲傳來,給這一刻畫上了句點。

「海岸線上戒備森嚴。」巴爾納巴斯繞著船緣走來走去,尋找著最好的觀察位置。「看到山上的塔樓和號火了嗎?我們不能靠近它們中的任何一個,如果他們沒向我們放箭,那也只是意味著那班紅斗篷很快就會衝到我們跟前來——就像他們在邁加拉和那些雅典人打仗時那樣。」

「你是說我們不能靠岸嗎?」卡珊德拉問道。

巴爾納巴斯眨了眨眼。「艾德萊斯提亞號沒有什麼做不得的事情。」

當天晚些時候,他們繞過了三個鋸齒岬角中的第二個。一股狂風呼嘯而起,把這片海域攪得如同一口盛滿沸水的大鍋。希羅多德在欄杆前待了一個下午,每一次,大浪沖向船頭時,他都在祈禱眾神庇佑。接著,他們來到一片黑色的峭壁前,它們閃閃發光,通體濕潤,無比陡峭。上面的天空也是青紅相間。岸邊的浪潮沖向岩石,發出令人恐懼的聲音,而激起的海水則帶著泡沫,向高空飛去。這裡沒有斯巴達人的瞭望塔——倒也可以理解,因為一般來說,是不會有船想在這裡靠岸的。然而在這裡,巴爾納巴斯下令向「岸邊」靠攏。

「你是要我們在這個黑暗國度里最陰暗的地方靠岸嗎?」卡珊德拉在呼嘯的狂風中喊道。

船員們儘力操控船槳,而萊薩正掌著變向用的短槳,巴爾納巴斯拉著纜繩,聽到她的話,笑了起來。「別著急——你就瞧好吧。」

艾德萊斯提亞號向那堵黑牆的方向駛去。希羅多德哀號起來,聲音相當尖利。卡珊德拉和密里涅都退到甲板上,擔心自己會在懸崖上被撕成碎片……直到那堵黑色的岩壁好似突然開始崩塌。

呼嘯的狂風突然停息,艾德萊斯提亞號沒了風力,就那麼晃蕩著,鬆開的纜繩也軟了下來,本來搖晃不已的船身沉入了平靜的水流中。這時,他才看到:那黑牆上有一道若有似無的裂縫,只比船身稍微寬了一點。前方是一處橢圓形的入口,寬幅不過一箭,而四周環繞的,便是黑色的高地。

「沒幾個人知道這處海灣的存在。」巴爾納巴斯說,他的目光黯淡下去,低語道。他抬頭望著上面風雲翻卷的天空,舉起雙手,慢慢地把它們分開,一臉崇敬的神情。「我喜歡叫它『神之眼』。」

卡珊德拉、密里涅和希羅多德都打量起這個地方。

萊薩漫不經心地走過去,捲起一根松垮的纜繩。「我叫它克羅諾斯的腚眼兒。」

巴爾納巴斯氣喘吁吁,叫他的船員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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