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那個戴面具的人把一根鐵撥火棍扔了下來——那根長物已經冷卻,而且變了形。「掮客被幹掉了。」暗室里的所有人都在盯著那根鐵棒看。

「他是我們這群人里最強的。」有人說道。

「如果說肉體力量的話,也許確實如此,但是要說智謀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另一個人說。

「我們是不是忘了,我們當中還有一個比掮客更兇猛,而且頭腦也很敏銳的人了?」

「不過,德謨斯並不能算是我們真正的夥伴,對吧?」

「他的行動難以捉摸,就像一隻狂暴的獵犬,在那裡亂吠亂咬。」

「這話沒錯,」挑起話頭的教眾說道,「不過,也正因為如此,這次便是我們利用他取得儘可能大的成果……或者找人取代於他的機會。他的姐姐似乎在科林西亞找到了些線索。然後她就花了整個冬天在塞克拉迪斯群島的海域上航行,在那裡徒勞地尋找著她的母親。那裡有無數的島嶼,無數的城鎮,城邦同盟,海盜。現在為止,她仍然不知道密里涅的下落……或者說,我們把她困住了。就在這時,她回到了雅典,跑回伯里克利和他的附庸那裡,去聽取他們的意見了。」

「雅典?」另一個人問道,而其他人都陷入了沉默。

「是的。」第一個發話的人說道。「那麼,你們覺不覺得,現在正是給這座著名的古老城市的衛兵換崗的時候啊?」

「時機已到。」其他人齊聲說道。

「所以,讓我們派德謨斯去改變雅典的命運吧。正好,他還可以去跟自己的姐姐打個照面。她沒法打敗他——事實上沒人能做到這件事情。她要麼加入我們的行列,成為他的替代品,要麼就在那裡丟掉性命……」

整個冬天,艾德萊斯提亞號在席克勒底群島的水域中進行搜索,而雪花則一直伴著他們,無聲地在愛琴海上空傾瀉。夜晚,他們就在荒涼的海灣里打著哆嗦,到了白天,他們就會去向島上的居民打探。然而,沒人知道密里涅——或者是任何出逃在外的海盜的下落。冬天早已過去,現在正是盛夏時節,他們早已離開了席克勒底,正在前往雅典的路上,船員們醒來之後,只見海面上被大霧翳住,心中都吃了一驚——這霧氣好似一層又濕又熱的裹布,就那麼包圍住了他們。卡珊德拉倚在欄杆旁,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從疾馳的船舷上探出身子,凝視著灰色的天空。

「別看太久了,傭兵。」巴爾納巴斯建議道。「有一次,我盯著霧看,生怕撞上礁石。那次我連著熬了三天三夜。根本不敢合眼。當時,我就看到了那些東西:它們就附在我害怕撞上的岩石上。但是——唉,它們實在是太漂亮了……還唱起歌來——那聲音就像蜂蜜一樣甜美。我差點兒失去理智,把船駛向那些該死的礁石……就只為聽它們那甜美的歌聲,在那裡飽飲它們的目光……」他一邊說著,一邊望著天空,眼中充滿了淚水。

就在這時,萊薩剛好從他們旁邊走過。「哈,我還記得這事兒呢。那會兒你都睡著了,我們還循著你指的方向航行,到頭來我們差點兒就撞到了礁石上!」

巴爾納巴斯怒氣沖沖地瞪了他一眼,但此時萊薩已經爬上了桅杆。

卡珊德拉笑了笑,然後轉過身去,視線又回到了霧中。不多時,那灰色的大幕拉開,出現在他們眼前的,便是阿提卡的鄉間地帶。卡珊德拉凝視著眼前的景象:和以前一樣,原本是莊園和農場的地方都被夷為平地,只留下遍地的灰燼還有傾翻的石塊……然而,那些猩紅色的營地也無處可尋了。

「斯巴達人的圍攻已經結束了。」希羅多德低聲說道。

「暫時結束而已。」卡珊德拉沉思著,她知道史坦托爾不會輕易收手。

不多時,萊薩在大霧籠罩的桅杆上的某個地方喊了起來。巴爾納巴斯把他的信號轉告給了其他的船員,艾德萊斯提亞號在那裡晃了晃,然後停住了。

卡珊德拉擔心,他們可能被巴爾納巴斯說的那種說不好是真是假的海魔盯上了,不過,等到那流離的清涼霧氣散去之後,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比雷埃夫斯港的石塔和碼頭。卡珊德拉、巴爾納巴斯和希羅多德凝視著碼頭。即便是從他們的距離看過去也是一片荒涼:那裡沒有了忙碌的商人和急忙趕路的奴隸,也有各種嘈雜的聲音,除了遠處傳來的那帶著哀意的鐘聲之外,四下都是一片死寂。馬車都胡亂地停在那裡,好像被匆忙拋棄了一樣。還有些車輛已經翻到了一邊,裡面的東西都灑了出來,有一部分已經被搶走了。接著襲來的便是一股異味——一股腐敗的惡臭撲面而來。

「諸神啊!」巴爾納巴斯咕噥著,然後找了塊破布,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卡珊德拉當先從舷板上走下來,環視著港口。然而在那飄蕩的霧氣中沒有半個人影。她抬頭看了看海港的城壁。卻只見上面的幾個哨兵也穿著破爛的衣服。

「進城去吧,」一個人朝她嚷著,一面指著長牆邊廂里的長廊。「不要碰任何東西,也不要碰任何人。」

卡珊德拉慢悠悠地往前走。福柏?她突然很擔心福柏,想知道她現在怎麼樣,有沒有受傷。禁錮著她的心的樊籠開始顫抖,火焰也升騰而起。「待在船上。」她過身去,沖從欄杆上望著她的巴爾納巴斯喊道,而伊卡洛斯也沒有飛起,只是坐在他的旁邊。

希羅多德從她身邊走過。「我在那條船上已經待得夠久了,我會跟你一起走。另外……有些事情看來非常不對頭。」

「我們找伯里克利和阿斯帕西婭談一下,然後就離開。」當他們穿過灰濛濛的薄霧,沿著長廊出發時,她回應道。在濃霧中,她覺得自己可以看到前面道路兩旁的巨大形體的虛幻輪廓。難民的棚屋,她覺得應該是這樣的東西。從那個方向傳來了奇怪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蒼蠅的嗡嗡聲和悲惋的頌唱聲,還有哭聲的組合。「他們之中肯定有人知道我該去席克勒底群島的哪一處尋找我的母親。如果我要把這些島嶼找個遍的話,要花很多年。我不能讓巴爾納巴斯和他的船員跟著我去——」

卡珊德拉沉默了,停下了腳步,希羅多德也停在那裡。前方,霧氣的大幕終於被拉了開來:她所看到的路旁的輪廓並不是簡陋的棚屋。那些搖搖欲墜的「避難所」不見了。出現在那裡的,是堆得密密層層的屍體,在霧中目力所及之處,儘是如此景象。這裡有數以百計……不,數以千計的屍體。有些是士兵,但大多數是普通人和動物,兒童,老人,母親,狗和馬。他們灰色的臉龐一片獃滯,眼睛要麼已經乾枯皺縮,要麼就被烏鴉啄了去;下頜懸垂,皮膚破裂,有些地方已經腐爛,或者布滿了顏色刺眼的膿瘡;肢體和頭髮上滴下的膿液和血,還有滲出的排泄物接二連三地流下來。他們走得越遠,這些屍堆就變得越高,活像城牆一般——而且幾乎堆得和長牆一樣高——就那麼排列在視線所及的那條路上。蒼蠅的嗡鳴震耳欲聾。食腐的老鷹在最上面的屍體上大快朵頤,在那裡撕扯著那臭氣熏天的腐肉。

「斯巴達人打進長牆了?」希羅多德啞著嗓子問道。

「不。」卡珊德拉看到一些死人身上的膿瘡之後,反應過來。「情況比那還要慘得多——是瘟疫。希波克拉底預見到了這一點。」

他們小心翼翼地沿著這條路前進,提防每一隻旁逸斜出的腐手或者爛腿。

「疾病,是的,你說得有道理。」希羅多德悲傷地答道。「斯巴達人無法擊破伯里克利建造的堅固城牆。反而是這種瘟疫在這道牆的內部蔓延開了——這是太多人在過小的空間里擠了過長時間的結果。斯巴達人已經走了,但真正的敵人現在卻在街上橫行。」

他們來到市區,發現了更多樣貌瘮人的屍體——市集的每一個角落裡都堆滿了死人。還有臉上蒙著布,慢悠悠地拖著自己的身軀走來的男男女女——他們的到來為這裡的死人堆帶來了新的屍體。這裡的臭氣太濃,現在卡珊德拉不得不把斗篷扯過來,捂住自己的口鼻,希羅多德也這麼做了。

一個駝背的女人把一個年輕女孩的屍體扔到堆里,然後抽泣著,拖著步子走開了。

福柏!卡珊德拉心裡倒抽一口涼氣,一時間把那具屍體錯認成她那親愛的小姑娘。

「死了多少人?」希羅多德指著這裡的屍堆,向那駝背的女士啞聲問道。

「現在啊,我們每三個人中間,就有一個人躺在這些白骨堆上。我是家裡剩下的最後一個……我感覺到,自己體內的熱度也在上升。我拜託我的鄰居,假若我也就這麼去了,就把我也扔在這屍堆上,但他自己也已經虛弱不堪,精神恍惚。我們的軍隊因這種疾病而癱瘓,到現在,連僱傭兵和同盟城邦的軍隊都不肯到這裡集合——這場瘟疫不會放過任何人的。」她說著,嘆了口氣。

一群市民從附近匆匆走過,從市集廣場上直直穿了過去。

「遇到麻煩了嗎?」卡珊德拉向那個女人問道。

「麻煩無處不在——克勒翁想把這場瘟疫當作自己的跳板,讓自己成為衛城山的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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